“太热了。”

听到我说的话,露西停下脚步,等我喘口气,我们正在往哈发咖啡馆走。今天的雾气比较重,而温度又很高,但她那天早上就决定要我陪她一起去哈发咖啡馆。我感觉我的脸已经红了,上面沾着汗珠。

“不敢相信你居然从来没去过那里。”她说道。我怀疑她是在转移我的注意力,让我别总在意着高温,不过这句话却让我的心情变得更差了。

我觉得自己的脸更红了,呼吸也更为急促。

我把一只脚放在另一只脚前方,太阳炙烤着我的后脖颈,我的头顶很烫,于是我只能略带嫉妒地看着露西那天早上用来包裹头发的头巾。她似乎是用她平常戴的那顶帽子——一顶设计糟糕的黑色草帽——换来了一条浅色头巾,毫无疑问,这条头巾是她在外国人时常光顾的那几家店里找到的。在我们准备出门的时候,我冷眼看着她这身打扮。她想要用这身装扮告诉我这就是现在的流行风尚,不过我还是继续用不安的目光打量着她。设计本身并没有什么问题,问题出在,我意识到露西和丹吉尔融入得有多好。我已经来这里好几个月了,而她踏上这片土地才不过一周的时间,现在看起来,仿佛她才是那个在这里生活了很久的人,而我只是一名游客而已。然后,我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帽子——一顶很小的白色矮圆筒形女帽,它正怪异地堆在我的头顶。

“我们应该会发现一些令人激动的风景。”露西说。

我好奇地看着她:“你是怎么知道的?”

“书店里的一些朋友。圆柱书店。”她回答道。

我点了点头,有些好奇她什么时候溜去了那个地方。

“你现在听起来就像是个当地人一样。”我说。我知道,我的声音中掺杂着一些什么,我觉得不舒服。

在那天她告诉我关于优素福的事情后,她每天晚上回来得都很晚。她准备告诉我在冒险中遇到的故事,我怀着相同的嫉妒之情听着,那个小疙瘩越长越大,越来越不好控制。我也试过做出改变,试图好好看看丹吉尔,不过她有着与约翰相似的热忱。虽然我们三人走在相同的鹅卵石上,但我永远无法窥见她眼中的世界。在来丹吉尔的第一个星期即将结束时,露西提出要我陪她一起去咖啡馆,我同意了,因为我渴望探索被我错过的风景,我想看到我的双眼以前不愿意看到的景色。

“下次你应该跟我一起。”她提议道,“到书店去。”

我没有回答。

我们沉默着走了几分钟,最后,我们来到了一个奇怪的白色平面面前,站的地方离悬崖边只有几米远。“很美吧,对不对?”她试探性地看着我。她在等待我的回答,确认我能感觉到她的内心,认同她的看法。当然,很美,这是我想说的,但某种莫名的情绪让这话没有从我嘴里说出来,还有太多的问题和答案被迷雾遮蔽了,它们闪耀着红色的光,发出警告。我逐渐平静下来。

“这比家里的任何东西都要蓝。”我承认。我继续盯着大海,努力让脸上的表情柔和一些。

“这些是坟墓,它们就在我们的下方。”她继续说。

我们站在一起,挨得很近,我们盯着长方形的构造,奇怪的突陷、曲折,以及兜着白色岩石的水坑。“哪里?在我们的正下方?”

她点点头:“这些墓葬已经有近2000年的历史。那时这座城市还叫Tingis。”

“Tingis?”我略带微笑地问道。

“那是这座古代腓尼基城市之前的名字。”她摘下太阳镜,眯着眼睛看着太阳,“显然,丹吉尔有很多不同的名字。Tingis只是其中之一罢了。”

“其他的名字是什么?”我问道。我感觉我的声音在炽热的阳光下变得懒散。

“有Tingis,这是一定的。还有Tingi、Titgam、Tánger、Tangiers、Tangier——我猜这取决于你问的人是谁,以及他们是如何发音的。”

我看着她。“你是怎么发音的?”

可以看出,她很喜欢这个问题——我问这个问题,说明我关心她在想什么。她想了一会儿,似乎在推敲答案。“我觉得我一直都说Tangier。不过我也喜欢Tingis。这是它本来的名字,那时它还没被侵略者改名。”

“有点儿浪漫。”我承认。

“这是一个沉浸在神话中的国度。”她说,“你知道吗,据说就连尤利西斯在旅行期间也必须经过丹吉尔呢。”

站在腓尼基人的坟墓之上,她看起来是那么骄傲,仿佛这些都是她的发现一样。我试着在脑中描绘这个场景——露西,一位伟大的探险家或者征服者,然后我发现这个设定非常适合她。她的兴奋是如此明显,我几乎都能感受到这股情绪正从她的身体转移到我自己的身体。热浪在我们周围涌动着,阳光压了下来,然而,当我们不去看这片风景时,我感觉到我们都不愿意把它留下。这里仿佛被施了某种魔咒一般,十分平静,与城市的其他部分隔开。下面是人们叫嚷、讨价还价的声音,数千人流着汗摩肩接踵,脏兮兮的,却又有条不紊,而在这里,只有沉默。只有温暖、诱人的蓝色在不断延伸,涌入了大西洋的波浪中;只有海洋的气味,干净清新。我可能已经想象到了,但是在我们准备转身向咖啡馆走去的时候,我们的脚就像是被拽住了一样,可能是这片风景想要我们留下来。

我们坐在较低的一层,头顶是一些杂乱、稀疏的树枝。我仿佛立刻得到了安慰——又可以呼吸了。在此之前,我都没意识到自己有多热,毕竟我们之前一直站在海边的空地上,没有一棵树遮阳。

我们进去以后,一位服务员走了过来,他用一个精巧的装置平衡,这样他就可以一次拿好几杯茶。露西要了两杯茶,并用阿拉伯语“Choukran”谢了他。

我陷入了短暂的沉思:“谢谢你”和“不了,谢谢你”是如此密切相关——只是加了两个字而已。我突然觉得,这种毫无意义的观察可能让露西很享受。我闭上眼睛,叹了口气。黄蜂在花朵周围盘桓,它们多半忽略了我们,甚至连装在高玻璃杯中的热甜茶也不理不睬。这一切本应是平静的,我本应该觉得无比放松,但是有一种焦虑在侵蚀着我,它是那么高调,咄咄逼人。

她的到来让某些东西蠢蠢欲动。我已经可以感觉到了——它们翻腾着,不愿继续沉眠。然而,我也感觉到我们都止步不前,在等待着什么事情发生,好像从那天她下船后,我们就一直在等待这件事。我突然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冲动,我想和她一起跃下悬崖——我想问她从她到丹吉尔以来、从我第一次在本宁顿见到她以来我一直在思考的、一直困惑我的每一个问题。所有那些让我感到不理解的事从我的指间滑落,还有关于她的一丝一缕——我似乎从痛苦中凭空捏造出了一个女孩,而她却似乎从未被具象为某种真实的事物。

我很生气,高温影响着我的情绪。我有一种感觉,那些我不明白的事,那些对我来说仍是谜团的地方与人,那些我无论如何冥思苦想都想不通的事情,全部潜伏在我的周围,一触即发。在我看来,丹吉尔和露西是一样的,都是无解的谜,让我不得安生。我已经感到厌烦,对那些未知的东西,对成为局外人的感觉,我已经厌烦了。

“你还好吗,爱丽丝?”露西问道。

“我很好。”我回答道,不过我知道我的声音中出现了一种明显的波动。我把太阳镜往上抬了抬,因为有汗,眼镜已经开始往下滑。我喝了一口茶,然后沮丧地将它一把推开。我沉默了一段时间,然后,在我发现她不准备打破沉默时,我眯着眼睛看着太阳,说:“我永远都搞不明白。”

露西看着我。“什么?”

“这个。”我指了指薄荷茶,“怎么会有人在这种天气喝这么烫的茶。”

“你最后会习惯所有的事情。”她推测道,“过一阵子,一切看起来就会很正常。”

“对我来说不行。”我揉着指尖说。太让人生气了,杯子那么烫,我居然还抓了这么久,皮肤都被烫到了,更让我生气的是,露西并没有立刻对我的观点表示赞同,她居然不同意我无聊的抱怨。“这一点我永远都不会习惯。在这么热的天里,我永远也没办法喝下这么烫的茶。说真的,无论在什么样的天气里,我都不会想要喝这玩意儿的。”

她拿起自己的高玻璃杯喝了一口:“你难道不喜欢吗?”

我瞥了她一眼——觉得自己有些激动,不过我很快就把这种情绪放到了一边。我跟她说:“我现在简直可以为了一杯建筑工人茶杀人。”

有好几个人回头看向我们这边,我意识到我的语调介乎轻松与严肃之间,像哭又像笑。露西向我伸出手,但我没有握住。“你还好吗?”她又问了一遍。

我思考着,我已经对这个问题感到厌烦——对我怀疑的事实感到厌烦。

露西突然说:“在新英格兰,我的父亲有一个最巧妙的方法,可以让我们在高温中保持凉爽。”

“是什么?”我草草地问,对话发生了转变,这让我很不耐烦。

不过露西并没有注意到,她还是继续说着,我不禁怀疑是不是正因为她可以察觉到我的脾气,所以才引入这个话题——她想让我心烦意乱:“他以前会用那种给花园浇水的软管。你们在英格兰也有那种东西吧,对不对?”

我点点头,依然不说话。

“好吧,他原来会拿着那种软管沿着屋子走一圈,往砖头上浇水。”

“砖头?”我皱皱眉。

“是呀,砌房子用的砖头。”

“他为什么会这么做?”我问道。

她笑了笑。“热量都集中在砖头里。所以,我爸爸总是很小心地绕着房子走,在每一个角落洒上水,直到砖块因为受热之后突然受冷而蒸发出热气。”她没有继续往下说。在她沉默的时候,我想象着那个场景,想象着一栋小砖房的样子,一位关心女儿的父亲在她卧室窗外的砖头附近徘徊,确保它们被水浇得闪闪发光之后才继续往前走。

“这样做真的有用吗?”我问道,我的声音比之前轻柔了一些。我看着露西,好奇她在想什么——她是不是也在想象那个建在新英格兰某个荒郊野外的小屋子,或者想着别的什么地方。

“有用。”露西用一种试图说服我、让我镇定的语调说道,“我记得我躺在床上,听着水洒在卧室外墙的声音,我可以感觉到的。我躺在那里,闭着眼睛,窗帘被拉起来遮挡阳光,整个房间处于一片黑暗中。我可以感受到,在屋子洒上水的那一刻,燥热立刻就减轻了一些。就好像有人打开了一台电风扇,把它直接放到我的面前一样。有时候,我甚至会起鸡皮疙瘩,太凉爽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我在思考,想象着阵阵凉爽的清风扑到我的皮肤上。我感觉到一种不可思议的平静,一名父亲对女儿的爱,是他用汗水为她换来的凉风。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拉扯着我的记忆,我想起几年前的那天,我们在詹宁斯家宅时发生的事情。我看着露西,压低了太阳镜说:“我以为你不记得你的父亲了。”

沉默,还是沉默。我很好奇她是不是想忽略我的话。然后,她没有看我,也没有拿下太阳镜;她还是看向大海,她的表情如同我们刚刚踏上的石头一样坚定。“我记得。”她说,她的语气中带有一丝警告、一丝威胁。

我看向了别处,没有说话。

那一夜,雪下得特别大。当然,这里是格林山脉,在隆冬时节,似乎不是在下雪,就是要下雪,地面上总是覆盖着厚厚一层幽灵般洁白的雪。不过,那一夜有些不同。雪不仅留在了人行道上,还凝结在灯光里,落在人的心里,所有的一切都被卷入旋涡,你需要很努力才能从中挣脱。

露西和我发生了争吵。

那一天,我回去得比较早,那时候雪还没开始下,我刚从纽约回来。我跟所有人说,我是为了完成摄影课的作业,但其实我是为了逃离,从过去一年渐渐出现在露西和我之间的这种令人窒息的不安中暂时抽身。我的姑妈那个周末甚至都不在城里。我自己在城里找了个公寓留宿,那家公寓我已经路过很多遍了,觉得足够安全。我一度想过把汤姆也邀来,让这变成一个迷你的假期,而不是一场逃离。但最后,我知道我最需要的是一个人独自待着,离开他们两个人,离开我开始在每朝每夕都要经历的循环往复的事情。仿佛我能感受到——我的骨头、我的皮肤在其间被拉扯着、纠缠着,马上就要折断破裂一般。

纽约与佛蒙特不同,这里的空气既不干净也不新鲜。

纽约的空气很沉重,弥漫着尘、油、烟,潮湿、厚重,牢牢地贴在我的皮肤上。我走下巴士,融入城市之中,露出了宽慰的笑容。接下来的两天,我在大街上闲逛、拍照。我把带来的所有胶卷都用完了,最后不得不去一家照相器材店又买了半打。当然,新买的胶卷也被我用光了。一个人独处很轻松——终于独自一人了——在这人山人海里,我不认识任何人,也没有人认识我。相似的面孔来来回回,我迷失在其中;我兴奋地发现自己被陌生人包围。我观察着这座城市里的不锈钢小餐车。虽然食物已经不用定量供应了,但是与之相关的通知还挂在那里。通知已经褪色,上面还沾着油渍——今日没有黄油;周二,没有汉堡包。这是永远的提示。我坐在柜台边,吃着烤奶酪,喝着热咖啡,享受着手中瓷杯的厚重感。

周日晚上,我在回到学校之后直接去了暗房洗照片。我在城市的喧嚣中获得了一种平静与镇定,我还没准备好脱离这种感觉。我一边在暗房里移动着胶卷,一边喃喃自语。我熟练地按照记忆中的动作操作着,把它绕在卷轴上,摸索可以被胶卷卡上的那个小凹槽。我轻手轻脚地把每一卷都放到冲片罐里,显影后,又小心地把它们挂起来。大约过了一小时,那些化学制剂又各归各位。底片干了之后,我给每张底片都做了一个相版,我很想看看我在这段短暂的旅途中有没有抓拍到什么有价值的瞬间。

就在那时,我注意到了她。

起初,我以为那只是我的想象,或者是光影的小把戏;也许我的眼睛太疲劳了。我告诉自己,有很多理由可以解释我看到的景象,全都只是假象而已。大衣后背、她的侧脸,这些证据其实并不能指向她。

突然,我看到了一张照片:照片中的她还没来得及完全走开,所以不仅能瞥见她的身影,她的整张脸也完全显露在照片上。是她,是露西。她也在那里,她跟着我——她在跟踪我——她出现在我在纽约拍的每一张照片上。

要不是因为我对她缠结的长发很熟悉,要不是因为我见过她天天搭在我们房间椅子上的厚呢短大衣,我就会很容易忽略掉照片上的她。也许,我本不会注意到,她毕竟只出现在背景中,只出现在照片的边边角角。她一直都没有处在中心的位置。

但是,这张照片里的她没能躲开我的镜头,她凝视着我,眼睛睁得很大,眼神坚定。她盯着我,一直在盯着我。

我用发抖的手紧紧抓着那张照片。我离开暗房,没工夫清理工作台,也没关灯,只是径直走进黑暗中,走进雪地中。我在颤抖,暗房和我们房子之间的那段短短的路程似乎都没办法走下来。我把那张照片——那个证据——藏在了我的大衣中。我不能让它被恶劣的天气给毁了,我不希望最后我把它拿出来、把它呈现在她面前的时候,雪花在照片上留下痕迹。

她坐在她的书桌前,低头读书,看到我突然出现,她也没有起身的意思。她看着那张照片,沉默了一会儿,一动不动,看起来有些奇怪。她抬起眼睛问道:“这是什么?”她的表情很冷漠,让人捉摸不透。

“看。”我一边说,一边用颤抖的手把照片往她跟前推了推。她还是那么冷淡,那么沉默。我用手指戳了戳照片上的那个人。“我知道这是你,露西。”我尽最大的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酷无情,“照片可能会有一些颗粒,但我知道这个人就是你。”

她没有说话。在沉默的间隙,我的视线又回到了这张照片上。然后,我有些崩溃,因为这张照片的颗粒度实在太高了。我又看了一遍。一切都像我记忆中那样,但似乎焦距变了,很细微的变化,但这导致每张脸上的线条——尤其是她的脸——变得模糊不清,只有些阴影。

她皱起了眉头,站了起来:“你在纽约看见了我?”

不,那不是我想说的,我摇摇头。“不是,在照片里。”我斟酌着要说的话,“你在那里,我知道你在那里。”

“爱丽丝,我整个周末都待在这里。”

她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手指按进了我的皮肤。我知道,这是一个表达安慰和关心的手势,但是我却感觉到她的指尖嵌入了我的身体。

我必须出去了。

我的心跳越来越快,越来越不稳。我的喉咙感觉像是要合上,每一口呼吸都是一场煎熬,一个负担;我甚至觉得自己的皮肤开始发红。我挣脱了她,极其渴望和她保持距离,避免和她接触。“你在说谎。”我一边说着,一边走向房门,指责她的那些话如鲠在喉。

我在走廊里找到投币电话,给汤姆打了一个电话。在那之后,我努力回想着自己跟他说了什么——我的声音低沉而急迫,那些话没有经过大脑,便跌跌撞撞地从我的嘴里冲出去。但我记得他说了什么,我永远记得——他说他会来,说这暴风雪的天气没关系。他向我保证,他会来找我,不会再让我一个人。

我冲了出去,冲进刺骨的寒夜之中。雪落在地上,这一次,雪下得格外大,在格林山脉待了这么多年,雪落在地上的速度从没有这么快过。露西跟了过来,她起初想要安慰我,然后开始争吵,最后变成了乞求——她求我留下来,求我忘了那张照片。我没有被打动,只是站在那里,等待着汤姆。他终于来了,透过车上的融冰,他的脸看起来有些扭曲。我转身离开,就在那时,一只坚定有力的手迫使我停下。

“爱丽丝,别上车。”

“让我走,露西。”我命令道,逃脱了她的控制。

“爱丽丝。”我觉得她的声音现在有些绝望了,“你不能就这样走了。”

我转过身。“为什么不能?”我不需要她回答我,我本可以就这样上车离开,但我想知道,在那样的情况下她会说什么,她又会找到什么样的话来使自己脱身。她沉默着,我摇摇头。“我希望你别管我。”我大声喊道,冷风把我的脸吹得滚烫,把我说的话偷走了。“我希望你消失,永远别回来。”

然后我转身,上了车。

汤姆开车时没有说话,也许他察觉到了我不想说话,不想讨论发生了什么事。我想的是我们要去哪里,也许是城镇吧,去7号美国国道上那家我们最爱的小餐厅。我们可以坐下来喝点儿不错的浓咖啡,这样可以让我的手稳一些,现在它们就在我的腿上打着哆嗦。我摇了摇头,试图把脑子里所有关于露西的思绪都赶走。再也不去想她,我向自己保证。我要把注意力放在未来,放在汤姆身上。等我们到了那家小餐厅,也许我就可以告诉他我之前跟露西说过的那些话,关于在我父母死之后几个月内发生的事情,那些阴影,收容我的地方——甚至还可以说我从没说过的故事。

我已经决定,我要告诉他自己焦虑发作的真正原因——置我父母于死地的那次事件,以及我到现在还是担心应该受责备的那个人就是我。毕竟,是我最后一个使用那台带来不幸的石蜡取暖器。我的心里重现着这样的画面:某天,父亲带回来一台黑色的小巧装置。他很骄傲,向我展示如何小心地把盖子打开,填上石蜡,然后如何把棉芯的一头放进液体中,并点燃另一头。他告诉我们这个玩意儿会让我们在冬天感到温暖。更重要的是,它可以省钱,因为它是便携的,可以从一个房间搬到另一个房间。但是你必须一直小心,他警告我,因为石蜡十分易燃。我依然记得我孩子气的回答:“易燃?这个词的意思是烧不着吗?”他笑了起来,他傻傻的梦游仙境的小爱丽丝惹得他哈哈大笑。他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那是我印象中来自他的最后一个拥抱。

这就是事故发生时我在思索的东西——过去的幽灵,我永远无法将它们赶走,一同纠缠我的还有一些愚蠢的问题:是我的错吗?最后使用取暖器夺走父母性命的人是我吗?

我们到了山顶,汽车开始走下坡路,沿着这条曲折的长路就可以离开学院的地盘,开进镇子里去。就在这时,汤姆看着我,眼中充满恐惧地说:“它们失灵了。”

“什么失灵了?”我问道,我盯着车窗外的黑暗,声音懒懒的。还没到六点,但是冬天的夜已经降临,如果没有灯,几乎连几米内的东西都看不清。我抬起一只手,好奇我能不能看清楚它的样子。我呼出一口气,看着那口气凝成一小团云,然后消散在空中。

“刹车。”

我的手落了下来。我看到汤姆惊慌失措的脸,即使周围一团漆黑,我还是能看清他的表情。在那个诡异的时刻,最先打击到我的就是他的表情。然后,我听见他的脚发出声音,他不停地踩踏着那个没用的踏板,我的内心一片死寂。“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小声说。

“我说它们失灵了!”他说话的音调因为恐惧而升高。

那时,这辆车就快要开到路的尽头,本宁顿的路即将与公路交会。我看见一辆车在我们面前驶过,然后又是一辆,每一辆似乎都在黑暗中若隐若现。我闭上双眼,屏住呼吸。但我知道,即使我们侥幸没有撞上另一辆车,道路本身也是个问题——它是向左右两边分开的,前面已经没有路了。我们的前方只有一个看起来很脆弱的路障,路障后面——我紧张地咽了一下口水——是被我们称为“宇宙尽头”的那个地方。我快速看向栏杆另一边的糖枫,它以一种阴险的姿态矗立在那里。

然后,我转过头,扭曲着身子,看向我们身后的那片黑暗,却发现我什么都看不见——我看不见她了,虽然我还能感受到她的存在,感觉到她在看着我。我想起了她的话,想到她坚持不让我上车,我感觉自己的胃在痉挛——不知道是因为车在移动,还是因为我意识到了什么更为了不得、更为黑暗的事情,我不确定。

然后,汤姆大叫一声,他让我跳车,于是我伸出颤抖的手,去抓那冰冷的把手。其实没什么。我的身体只是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它被抬到空中,失重一般悬浮着。然后,有血和火,断裂的骨头和瘀伤,但我仿佛什么都感觉不到。我只能感觉到脸颊下的雪,如此冰冷,刺痛着我的面颊。

还有露西。

她站在远处,看着我——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她看着我——而我还活着。

这是我当晚记住的最后一件事。

后来,莫德姑妈来了。我不知道在她大驾光临之前已经过去了多少天,她那不苟言笑、眉头紧蹙的脸给了我一丝安慰,让醒来之后的我在面对周围的一片狼藉时还能恢复正常。那段时间,我都没有独自一人待过,我的身旁似乎总是有人,他们在房间内外偷偷看着我。然而,他们都不和我聊天,只是在我周围,只是说一些指令性的话,却不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是如何发生的,以及可能是最重要的一点——为什么会发生这场事故。

“莫德。”我小声喊道,我的嘴唇已经干燥开裂了。

她快速来到我的身边,不过她没有握住我的手。“安静,亲爱的。”

听到她的声音,听到她熟悉的口音,我闭上了眼睛,她的口音和我的真像啊。她的面庞虽然很有女人味,但是也和我的父亲有那么一点儿相似。她让我觉得十分安心,她的温暖包裹住了我。我的身子瘫在那里,这么多天来第一次,我感觉到肾上腺素开始从毛孔中渗了出来。突然间,我得到了宽慰,我有了疼痛的感觉。那些被我忽略、不予感知的瘀肿和伤口慢慢爬回我的身上,无法再被我拒绝。我感到脸上有些湿润,我意识到自己开始流泪了。

“露西。”我小声说道,“露西在哪儿?”但我不确定她是否明白我的话,我哭得越来越厉害,话也说得越来越不清楚。“你必须和她谈谈,问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事,没事。”莫德小声说,她在我的身旁坐下。她还是没有抚摸一下我,虽然在那一刻,我希望她这么做。“爱丽丝,你紧张过头了,有些迷糊了。亲爱的,一切都会好的。我会处理好这件事的,我向你保证。”

一周后,我出院了,然后踏上了回英国的旅途。没有人提起汤姆,也没有人说起他的葬礼,没有人让我去,我知道不会有人要我去的。露西只被人提起过一次。当时警察得到允许提了几个问题,而莫德姑妈就站在旁边,十分警惕,态度强硬。我的回答很简短。我问他们有没有跟露西·梅森谈过,他们的眉毛抬得高高的——然后,莫德姑妈的表情突然很凶,没人再继续问下去了。“她迷糊了,警官,你们原谅她吧。”她看着我,微笑着。“你糊涂了,爱丽丝,亲爱的。”

一开始,我对她的话非常不满,但很快,我开始怀疑也许她是对的。那一晚仿佛已经很久远了,我已经记不清细节了。于是剩下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确信露西似乎是一切的关键,是我不大能搞清楚的问题的答案。我在记忆里努力搜寻着,很多事情都已经一片模糊,只剩下一个女孩被挚友抛弃的那种受伤的感觉,还有她的样子——那一晚我离开她,爬进车里,选择了别人而不是她,切断我们之间的所有联系时——她的样子。我努力把那幅画面赶出我的脑海。

也许莫德是对的。

“你糊涂了,爱丽丝。”她又小声地说了一遍,她眼周的皱纹更深了。“你的悲伤让你开始产生幻想。但你绝对不能这样——你必须把它们从你的心里赶出去。”她勉强笑了笑,“别着急,亲爱的。我会把一切都处理好的。”

我木讷地点了点头,依然迷失在悲伤结成的茧里。如果莫德姑妈说露西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那么我完全相信她。我回想起父母去世的时候,我痛不欲生,那些黑影从我的眼前掠过,我哀号着,让她把它们赶走。她也的确这么做了。她治愈了我,如她所言,即便没有让我痊愈,至少她也已经全力以赴。她把双亲去世后支离破碎的我又黏合起来。所以现在,现在我会再相信她一次,她会让我完好如初,就像那首古老的童谣里唱的,让一切回归正常。这种想法以及淡然面对的能力给了我些许安慰,我的愤怒、怨恨和执念都会过去的。它们在我的指间滑走,我的内心十分平和,不再被迫用尽全力抓住那一团虚无。毕竟,汤姆走了,别的什么都不重要了。露西不重要了,之后那些天她发生了什么也不重要了。她的那半边房间空荡荡的,不重要了。甚至连姑妈说的那些奇奇怪怪的话也不重要了。

因此,我没有问她他们是什么意思。

在一片寂静中,我又可以感受到那种愤怒开始蔓延,如同夜晚一般。我已经对那些难以捉摸的答案和露西只在自己愿意的时候吐露给我的信息感到厌烦。我还是不知道她为什么来丹吉尔,完全没有头绪,也不知道她计划待多久。我甚至都不知道她是如何度日的,只能听她每晚说说故事。我感觉到我的脸开始发红,手也开始发抖。我下定决心,要保持镇定,把注意力集中在我的薄荷茶上,那杯茶已经变得又凉又浓,但我发现自己还是无法集中注意力。我厌倦了这种虚伪,我不能再继续假装了,即使她可以继续下去。我觉得自己的情绪涌了上来,开始在体内潜行,填入我中空的骨头,那些责备的话语就在嘴边。

真实的情况是,自从那天晚上发生那场事故之后,一切都不对了。在我们之间,在露西和我之间,有些事情在那很久之前就发酵了。现在,我必须十分努力才能想起很久以前我们俩走得很近的时候。有时候,我可以回想起那些片段,它们在极其遥远的地方泛着微光,我觉得她也能感受到同样的力量——如此强劲,如此迫切——但是,同样还有一些别的东西,冷酷,不屈。于是我还是不能完完全全地相信她,在这些事情发生后,我觉得自己再也无法相信她了,即使我想相信也不行。

当然,我知道,她对于发生的事情并不负有责任,这与我最初的怀疑相违背。在那个寒冷漆黑的夜里,我在车里转身,眼中闪烁着光,我确信幕后黑手就是她。在我心中,她就像是个怪异的邪教分子——是潜伏在黑暗中纠缠我的其中一个黑影。她伺机等待着,一直在等待着控制我的那一刻。真相则简单得多。真相就是,如果不是因为她,我就不会打那通电话,不会在那个下着暴雪的夜晚爬进他的车。如果不是因为她的嫉妒、她怪异的举动,这件事就永远都不会发生。这就是真相,或者至少是一部分真相。这就是我那天早上看到她来丹吉尔时有些手足无措的原因,因为她总能让我想起他,想起那些往事,想起由她引起的那场事故。

不过,还有一些别的事情。

我再一次把太阳镜往下压了压,现在我直直地盯着她,毫不避让。我张开嘴,想跟她说些什么,想要谴责她,但是最后,我说的却是“你走了”。本来这是一个问句,但是这三个字却迟钝而笨重地落下,然后我开始怀疑,在我最需要她的时候被她抛弃并不是我花这么长时间责怪她的真正原因。“在那次事故之后,在汤姆死去之后。”我说出了一直以来纠结在心头的想法,这在我看来是她愧疚的证据,是她认错的证据。“你离开了。”

她斜着眼睛看着我:“爱丽丝,是你让我走的。”

她的话很简单,也很真实。那晚,是我让她走的,我还跟她说了一些别的什么,但我记不清了。当我偶尔回想起那些事情的时候,我觉得胃里就像是被挖了一个洞。我当时诅咒的事情成真了——只不过这些事没有发生在她的身上,却在我和汤姆的身上应验了。

这是我的错,不是她的错。

在她到来之后,甚至在那个暴雪夜之后,我便在我们之间堆起了一堵墙,而现在这堵墙开始瓦解了。我感觉它在一瞬间就轰然倒塌了,我那么努力地抵抗着,可它已经化为无形,触不可及。

“来这里之后,我感觉自己都不是自己了,不是了。”我沉默了一会儿,让那种谈心的氛围在我们之间落定。“有时候这一切都太过分了,你不觉得吗?有时候我觉得简直不能呼吸。一想到要独自一人走出房门,我就极其恐慌。我知道这很荒谬,但我控制不住我自己。在这里,我就是没有办法做自己。”我停了下来,呆呆地凝视着前方,我的呼吸很沉重。“我知道这都是我自己的责任——是吧?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大笑了一声,“不过,说真的,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露西等了一会儿,说:“爱丽丝,真的有那么差吗?”

在她颇具压迫的凝视下,我有点儿想退却,但我没有。从她的表情、从她的声音中,我可以感受到她不明白,她不会明白的。我想起她之前说的,关于丹吉尔在历史上的不同名字。在某种程度上,我感觉这一刻的情况其实是这样:我们身处同一个地方,但是对丹吉尔有着非常不同的认识。我无法想象她眼中的丹吉尔,一个令人兴奋的地方,一个重新开始新生活的地方。我心中的丹吉尔只有恐惧和孤独。“当然不。”我小声嘀咕着。我的声音也就比耳语稍大一些。但是,我无法住口,于是那些话倾泻而出,我问道:“你后悔到本宁顿上学吗?”

露西皱皱眉头,似乎被我的话惊到了:“后悔?”

我的声音有些不稳:“是的。有时候我觉得我会这样,有些后悔,我是说,几乎是非常非常后悔。我觉得他们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对我们撒谎了。他们让我们觉得自己可以在这个社会里游刃有余,和他们平起平坐——我是说,和男人。但这些都是谎话,不是吗?他们在对我们撒谎。我们以为自己在学习一种职业技能,但实际上呢,这只不过是一座伪装起来的女子进修学校而已。让我们在结婚后可以有兴趣爱好来打发时间罢了。它让这一切更难了。”

“但是,爱丽丝。”露西张口说,“不一定是那样的。”

我发出一声大笑,这声笑更像是一声呜咽。我赶忙掩饰了一下。“别介意,露西。我猜是因为天太热了。我在大热天里不是很舒服。炎热的夏天总是使我紧张。我总是觉得自己好像待在悬崖边上,十分危险。”我顿了顿,“会过去的。”

但是,在那一瞬间,我知道我不希望它过去。我希望——哦,我不知道了。希望她像以前那样牵起我的手,她问我想不想离开丹吉尔,她会陪着我——陪我一起走。千言万语涌到嘴边——一切,整个乱局:约翰这几个月来与我如何渐行渐远,我是如何在同意嫁给他的时候确信自己做出了错误的选择,来到这个令人难过的地方。我渴望说话,吐露心声,告诉露西所有的一切。但是话到嘴边,却没有说出口。

我站在那里,在钱包里摸索着法郎。我四处张望,寻找那个给我们端茶的男孩。我迫切地想要离开这里,尽管我并不知道要去哪儿。我感觉无法动弹,仿佛陷入了困境一般。我意识到自己已经无路可走、无处可逃——这种危险的感觉将我淹没。作为回应,露西也站了起来,她把几枚硬币放到桌上。我发现,她再一次做了我想做的事情。

我们位于阶梯的中间,露西的身体挨着我,就在那时,我听到了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就在脚下方。我被那个声音吓到,赶忙跳开,我相信一定是某个侍应生手上的那个奇妙的装置掉了,可能就是那个给我们倒茶的男孩。但是,我往后瞥了一眼,看见了她——一个女人,好像有些眼熟,不过我不记得在哪里见过她了——她躺在台阶的底部,身边的碎玻璃像复杂的马赛克,在下午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我惊呆了,手迅速捂住了嘴。“露西?”我听见自己喃喃自语。

咖啡馆顿时一片混乱。侍应生匆匆赶去救那个女人,她缓缓地坐了起来,我放心地舒了一口气。顾客们都站了起来,有几位甚至连自己的东西也不管了,就这样奔过去提供帮助。我看见那个女人的胳膊和腿因为摔倒和碎玻璃摩擦伤得很严重。她站了起来,活动了一下脚腕,好像很怕给它增加压力。

然后,她抬起头,朝露西和我的方向看了过来,她的黑眼睛闪着光。

我觉得自己的胃在翻腾,感觉茶里薄荷的味道在嘴里发酵。一阵类似恐惧的感觉流淌我的全身,我伸出手,揽住露西的腰。“我们能走了吗?”我问道,我的声音听起来很颓丧、很疲惫。我知道,我的手指已经嵌进了她的皮肤,但我控制不住自己,那一阵突如其来的恐慌不由分说地向我袭来。在那一刻,我放下了一切,不去管我的不安与怀疑,不去管这些年来我们之间发生的每一件事情。对于露西,我有一件事一直很确定:她爱我,为了帮我,她可以做任何事。于是我现在看着她,声音充满恳求:“哦,求你了,露西,我们还不能走吗?”

我不是很确定我说这话的意思是什么。我只知道我必须离开——离开咖啡馆,离开那个女人目不转睛的凝视,离开我与约翰关系的真相。我不能面对它,不能把它拿出来放到大太阳下——还不能这样。那一刻,我只想离开这儿,离开他。

离开丹吉尔。

建筑工人茶,一种英式浓茶,加糖加奶。——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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