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应该去舍夫沙万。”

我在吃早餐的时候说。当时爱丽丝和我静静地坐在一起,一边品茶一边吃面包。其实我在说这话之前并没有仔细思考,也没有担心她的答案是好还是不好。我只知道在哈发咖啡馆的那次事件之后,我极度渴望了解爱丽丝的踪迹——那个最初的爱丽丝,那个曾经在深夜与我在当地小餐馆吃东西、笑着谈论咖啡和枫糖薄饼的爱丽丝,那个在冬天与我并肩坐在一起看面前的炉火跃动的爱丽丝。我现在发现,摩洛哥可能要把那些回忆全部烧光——把我们二人烧成灰烬。我们需要离开一段时间——离开炎热的天气、离开这座城市、离开丹吉尔。

“我们可以租一辆计程车来带我们去。”我解释说,“其实花的钱不会很多,而且操作起来也很简单。我现在就可以去找一辆,很快就能回来。你只需要整理出一包行李,其他的什么都不必做。景色会很美的,爱丽丝。”我匆忙地说,好像不停说下去就可以让我不用面对她的抗议,不用面对她很有可能做出的否决。

爱丽丝点点头,她两手紧紧握住茶杯,指关节有些发青。“那好吧。”这几个字一咕噜吐了出来,仿佛她需要在来得及思考——来得及重新考虑之前就把它们赶出自己的身体。“好吧,露西。我们去吧。”

她笑了,在她的微笑中,我看到了一丝希望,一丝她往昔的样子。

然后,我知道是时候了。是时候告诉她我看到了什么,先是在酒吧,然后是在丹吉尔街头。现在是时候重新洒下希望和梦想了,关于未来,关于我们。那样,我们两个就可以一起向前,就像我们一直以来计划的那样。但是首先,我们需要离开——离开约翰,离开丹吉尔,往昔会被我们稳稳地抛在身后,当下也无法再波及我们。

三小时后,我们到了。车程本来只要两小时,但是爱丽丝请求司机靠边停车,她跳下车去拍了一些照片——里夫山的女人,还有看起来完全不像是摩洛哥景色的绵延青山。起初,司机不理解。实际上,在爱丽丝一开始大叫着让他停车,有时甚至无法用语言表达自己的意思只是猛拍他的肩膀时,这个可怜的男人看起来非常惊恐。

这是我第一次见她拿出原本属于她妈妈的相机拍照。镜头周围的那一圈已经有些裂了,“都怪我妈妈”,爱丽丝有一次坚持这么说。如果你仔细看镜头,就会看到上面还有一道锯齿状的线,不过,由于某种原因,这道线并不会在洗出来的照片上出现。对此爱丽丝解释过一次,但我忘了。总的说来,摄影和科学的世界在我看来毫无意义。全都是数字和绝对真理,这些东西我一直都不擅长。但是我总是喜欢看她工作,从门口看她倒出并计量需要的化学制品,搅拌摇动,直到它们状态合适,直到底片显影,最后她就会把相版钉到架子上。

在刚来丹吉尔的那几天,我还在想,她会不会把这个相机留在了英格兰,把它与从前生活的其他痕迹一起忘在身后,她似乎想抛弃那段生活。有一次,趁着她在洗澡,我甚至去她的房间找了找这台相机,不过相机没有找到,只找到了一些我认不出来的裙子、小瓶香水——那种香气与我印象中的她不大一样,还有一种似乎弥漫在整个房间中的诡异的空间感,仿佛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全都是表演而已。

我从车的后窗向外望,看着车后扬起的烟尘,看着丹吉尔渐渐消失在我们身后,想象着自己已经可以感受到这种变化与差异,它的控制与支配刹那间少了许多。

我觉得,这台照相机就能说明这一点。

在舍夫沙万,我们在原住居民区内慢慢走着。“你能相信居然会这么蓝吗?”爱丽丝讷讷地说,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句话,最后,她似乎已经不是在期待一个回应,而是在说一句咒语,这句咒语会让她相信这是真的。

她偶尔会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但我可以通过金属碰撞的声音找到她,那声音在安静的墙壁之间回荡。我知道,转过这个弯就可以看到她了。所以,我放慢脚步,让她尽情地四处闲逛,因为我知道,我会在需要的时候找到她的。这座城市有一种与丹吉尔迥然不同的静谧。没有人冲过来卖东西,没有人站在餐馆或者咖啡馆里招徕顾客。在经历过丹吉尔的喧嚣之后,这里的安静简直有些诡异。我不确定自己究竟喜不喜欢这样。我觉得我是为城市而生的,一直如此。我习惯了那些昏暗的小巷子,24小时的喧闹,浓烈甚至倒胃口的气味,还有摩肩接踵的陌生人。舍夫沙万却完全不同。这里天朗气清,而丹吉尔却很阴沉。这里惠风和畅,而丹吉尔却令人窒息。这里任人骋怀,而丹吉尔却不让任何人逃离它的控制,甚至无法喘一口气。我不属于这里,我本能地产生了这种感觉,但我发现爱丽丝是属于这里的。这里与她十分契合——因为这一点,我觉得这里很完美。

我们继续这样走着——就像是起起伏伏的循环——走了将近一小时。最后,爱丽丝转过来看着我,两手无力地垂着。“我累坏了,露西。”她叹了口气。“我现在非常想喝一杯茶。”

“可能是薄荷的哦。”我迟疑地笑了一下,警告她说。我不知道对昨天一笑置之是不是为时过早,那时,她的焦虑、她的沮丧,在丹吉尔的阳光下沸腾。

她做了一个深呼吸,仿佛这是她第一次用肺呼气。“我不在乎。”她看了看我们四周,脸上的笑容更明朗了。“今晚,一切我通通都不在乎。”

然后,我们赶紧在城里找了个地方过夜。“看这个,提供早餐的小旅馆。”我指了指第一家旅馆,虽然它的招牌有些破旧,但是看起来是家蛮有信誉的店。

爱丽丝笑了,很快纠正我:“那是riad。看吧,你对摩洛哥也并非无所不知嘛。”她调侃道。

我们手挽手走了进去,开心地掏出钱,换来一把房间钥匙。

“又要当室友了。”爱丽丝在我们等待时小声说道,“感觉又要回到本宁顿了。”

我点了点头,没有说在本宁顿我们各有一张床,而现在我们只能睡一张床了。想到我们马上就要一起待在那么小的空间里,想到那种亲密的可能性,我的每一个毛孔都躁动起来,好像每一条神经都充满了对当晚可能发生什么的期待与承诺。

“茶。”爱丽丝在我付钱时靠在我肩膀上说道,她生怕我忘了。

“是的,请给我们来点儿茶。”我附和道。

柜台后面的男人看起来有点儿发蒙。

“茶!”我又用法语说了一遍。

他恍然大悟:“啊,好的,薄荷茶。”

我们俩都强忍住笑,用法语说:“是的,谢谢。”

我们还点了一份蒸粗麦粉和泰琼锅羊肉来就茶,不过最后这两样食物我们一样都没有吃完,我们的胃不适应这种难以消化的菜。但是,胡吃海塞似乎还是需要的。这是一种释放,让我们远离那些成见与隔阂。我们坐在房间的地板上,把餐具推到一边,开始像当地人那样用手向菜肴发起进攻。菜汁顺着我们的手指流下,但我们并不急着把它们擦掉。我们直接舔掉了那些汤汤水水,这种入乡随俗的做法令我们十分开心。我们猜那是一块羊肉。杏子、葡萄干,一般我们不会把这些水果与美味佳肴联系在一起,但是在摩洛哥昏暗的光线下,它们营造出了如此完美的感觉。吃饱喝足之后,油脂在我们的嘴唇上闪闪发光,我们俩往后一靠,都发出了尴尬的微笑,因为我们看到了对方的窘样。

“我们的样子实在是太可怕了。”爱丽丝边说边笑。

她那条曾经雪白的裙子上现在满是污渍——旅途中的尘土,还有吃饭时沾上的斑斑点点。我猜我也好不到哪里去。虽然我的紧身裤和衬衫与爱丽丝的白色连衣裙相比要朴素很多,但它们也是浅色的,我们吃得如此仓促,它们也受了不少罪。“我觉得没必要留着它们了。”我抓着衬衫领子说。我拉扯着它,想仔细看看它被毁得有多严重。

“当然要留着!”爱丽丝大叫道,“它们现在是纪念品了。可以用来纪念我们这次旅行。”

我看着她:她微笑着,无拘无束,她的脸上沾着油渍,裙子有些皱了。我突然有点儿想抓住她,抓住她纤弱的肩膀,问她究竟为什么——为什么要让自己与世隔绝,和这样一个显然不值得她爱的男人在一起?但这就意味着要提到他、提到他的不忠,而我不能,在那样的时刻,我不能这样。这一天与约翰无关,与丹吉尔无关。我们终于卸下了层层防备,爱丽丝也终于回来了——那个曾经的、最初的、当年的爱丽丝,那个我爱的爱丽丝。我现在还没准备好看她再一次被掩埋,看她被现在与未来压得喘不过气——我现在做不到。

“哦,但我不能穿这个回丹吉尔。”她低头看了看她自己,仔细打量着她的衣服和她制造的一团混乱。“我没有带别的裙子,露西。”她抬头看着我,说:“我只带了睡衣。我觉得那样也相当蠢,但我猜没别的办法了。”

我看她开始皱起眉头。“别着急。”我说,我赶忙将这即将到来的风暴驱散。“我带了别的衬衫和裤子,你可以穿。”

她皱了皱眉头,不过还是努力保持着开心的样子。“你这么认为吗,露西?裤子?”她靠了过来,好像在审视我现在穿着的裤子。“我从来没穿过裤子。”

“给。”我把帆布背包递了过来,那是我最近从露天市场买来的。我还能闻到那种崭新的气味,皮革的味道混合着某种阴沉的类似泥土的气味,可能是肥料吧。大多数游客闻到这种气味都会皱起鼻子,但我却觉得这个气味让我很舒服。使我感到有些熟悉,有些真实。仿佛这个气味本身就向我证实了它的真实,证明它的用料和制作的确是地地道道的丹吉尔风格,是摩洛哥的产品,而不是跨洋运过来的某种消了毒的复制品,然后被店家抬高价格,专门卖给想要摩洛哥特色的游客。我找出衣服和裤子,然后有些沮丧地发现它们已经因为一路颠簸起了褶皱。我把它们递给她:“试试吧。”

“什么?现在吗?”

“对,现在。”

她低头看了看:“但我现在脏兮兮的。我还没有洗澡呢。”

“没关系,赶紧换上,看看怎么样。”

我发现这个主意让她很开心,于是我坚持让她换上,她最后终于让步了。我笑着看她有些无所适从地跑到浴室去换衣服。门微微开着,我看着她脱掉裙子,裙子随意地落到了地上,围在她的脚边。她把它踢到一边。然后我发现,她不再穿着在学校里穿的那种紧身褡,现在虽然她的身材仍旧很苗条,但也不像原来被那僵硬的衣服束缚着,她以前可是坚持要穿那种东西的。她站在那儿,只穿了胸衣和内裤,袜带吊着她的长袜。没有那些束缚,她看起来老了一些。倒不是说我向往过去并且感到遗憾,只是我们一起住的那些年又历历在目。我突然意识到距离我第一天见到她已经过去很久了,我却对自那以后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情仍记忆犹新。

“嗯,你觉得怎么样?”

她站在我的面前,穿着我的白色亚麻衬衫和棕褐色的裤子。我以前只见过她穿那些散发青春活力的连衣裙,还有那些幼稚的荷叶边。经过这么长的时间,我已经把这些东西视为她的衍生品,所以每当我想起爱丽丝的时候,总是会自然而然地想到这些东西。把这些装饰都去掉,就连她的妆发也失去了往常的光彩,她看起来完全不一样了。我惊讶地发现,我根本就不认识她了。这种变化竟让我一时语塞。

看我不说话,她的脸上洋溢着惊恐的神色。“有那么差吗?”她问道。

“不。”我试着打消她的疑虑,“不,你看起来棒极了。我都怀疑我在大街上看到你会认不出你来。”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爱丽丝笑了,她似乎行了一个屈膝礼,然后又回到浴室。我听见她开始放水洗澡,水流击打在浴缸光滑的表面上。她出现在走廊,衣着整齐,不过衬衫最上面的那个扣子已经解开。“这正是我所需要的,露西。”她迅速朝我走来,抓住我的手。“谢谢你。”

我笑了。在她把手拿开之后,我仍然能感受到她手上的温度。

那一晚,我没有睡着。我一直醒着,太阳早就下山了,天空早已转黑。突然,雨水毫无征兆地落在了旅馆的斜顶上。刚听到雨声的时候,我正躺在床上,我看见爱丽丝皱了皱眉,结结巴巴地说着梦话,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几分钟过去了,也有可能是几小时。最终,我坐了起来,披上睡袍,小心翼翼地走出了我们的房间,生怕把她吵醒。

我仰起脸,看着雨水落到玻璃上,然后流下去,完全脱离这栋建筑。

公共休息室的室温降低了很多。我经过一台桌子,明天我们的早餐就会放在这上面——新鲜的芝士、橄榄,还有面包。如果我们幸运的话,还会有一点点油,或者黄油。我漫无目的地走着,经过充当沙发的地面坐垫,装饰布覆盖着下面已经损毁的垫子。我在桌上发现一包被人遗忘的香烟,几乎是满的,虽然我的手提包里也有,但我还是伸手把它们拿了过来。我抽出一支烟放进嘴里,并把剩下的烟塞进睡袍的口袋。那烟很冲,刺激着我的嗓子。我试着回忆上一次抽这么次的烟是什么时候。想起来了,是上大四的时候。那天晚上,爱丽丝和我溜进一家舞蹈室。当然,我们也不算真的溜进去,毕竟房子都没上锁。我总觉得本宁顿的学生被激出了一种特别的叛逆心理——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我们对娱乐的定义是闯入一所学校,而不是逃学。

“玛莎·葛兰姆以前在这里当过老师,你知道吧。”爱丽丝在我们走进其中一间舞蹈室的时候说。即使在黑暗中,那里的地板也因为表面的蜡闪闪发亮。这个房间里三面都是镜子,最后一面是玻璃,从那里可以看到整个校园,不过当时只能看到一片黑暗。我看到我们在镜子中的模样:瘦削、长发,其中一个人比另一个高一些。我们两人都没有什么特别出众的地方,不会让人过目不忘。但是,我看着镜子里的我们,觉得爱丽丝和我可以假扮姐妹。我们的姿态从某个角度看尤为相似,我们走路的样子,还有我们的动作。

“你听见了吗?我刚刚说了什么?”爱丽丝向镜子走去,那边的天花板上吊着一根看起来很结实的长绳子。她用双手抓住那根绳子。“关于玛莎·葛兰姆?”

“是的。”我微笑着回答道。我根本不知道玛莎·葛兰姆是谁,但我没有说出来,我想让这个夜晚的一切都很完美。我们之间的关系开始变得有些奇怪,爱丽丝大多数时候都和汤姆在一起,或者自己一个人待在暗房里。巴黎,还有我们曾经计划的所有,似乎都很遥远了。那些两个女孩之间的承诺,我已经记不清了。

她向我招手,让我过去她那里。“这里。”她一边说,一边把绳子推到了我的两手之间。

我狐疑地看着那根绳子:“我应该做什么?”

“摇摆。”

我还是困惑地看着她,直到她叹了口气,又把绳子从我手中拿了回去。“看着。”她说。爱丽丝把绳子拉到房间的一角。她一只脚踩到绳子底部的一个大结上,弯着身子,两只胳膊和一条腿缠绕在绳子上。她跳跃了一下,腿向后上方使劲,然后一股力量把她推向前方。那根绳子在整个房间来回摆荡,我往后退了退,看着这幅景象。爱丽丝的头发飞舞着,先是往前,然后往后,她的脸已是一片模糊,她的笑声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回响着。她——一个人形钟摆——就这么来来回回地荡着。

头顶响起一声雷鸣,我的思绪又回到了舍夫沙万。我看向窗外,不过目之所及只是一片漆黑,还有我形单影只的模样。我继续看着,想着,在我关于那个舞蹈房的记忆和舍夫沙万之间的这段时间里究竟发生了多大变化。变了的不只有爱丽丝。没有了她,我对自我的感知也动摇了。在那次事件之后,我试着去接受永远不会见到她,接受我们之间的一切全都毁了的事实。在那个狂暴的地狱,它们全都被烧成了灰烬。我感受到了失去的滋味。那是一种身体上的疼痛,在我胃里揪成一团,我的胃在反酸,翻江倒海一般。在纽约的时候,我时常在街头徘徊,我睡不着,我无法不去想她。我走啊走,走到脚受伤流血,还是继续走,停不下来。我迷失了,就这么漂泊着。

我的耳朵里又出现了那种哗哗的声音,以前我觉得这声音很奇怪,可现在我已经习惯了。我仔细地检查了一下。还是没有痛感,没有感染的迹象——只是有一种不同寻常的肿胀感罢了。不过,突然间,有了什么东西。我看着我的手指,现在上面有一些粗砂。我在洗澡时洗掉了多少泥沙并不是重点,重点是丹吉尔不想让我走。不过就在几天前,我还在为这种想法感到满足,现在,我却觉得恐慌。摩洛哥越来越危险了,对那些还留在这里的外国人来说是这样,对爱丽丝来说也是这样。这座城市威胁着她,要把她当作俘虏。我意识到我们两个人都需要回归原本的自我,仅仅做24小时的自己是不够的。

我站在窗边,外面的景色在黑暗中一片模糊。爱丽丝无论如何都会知道。不能再拖了,不能再等了。我必须把我看到的事情告诉她,关于在我们身后快速嘀嗒作响的时钟、我们去过的每一个地方。我知道约翰不会永远等待。

嘀嗒。嘀嗒。

然后,爱丽丝站到了我的身后,仿佛她只是突然成了具象,仿佛我的大脑里不知怎么地就这样成功把她召唤出来。我看着我们映在玻璃上的倒影,看起来已经不像姐妹了。我不确定是什么变了。的确,我们现在的发型不一样——我的还是很长,比较老式,而爱丽丝已经把她的头发剪短,有点儿像波波头。我想知道她是在搬来丹吉尔之前还是之后剪的头发。还有一些别的不同,比如我们脸上的表情,它们不再可以互换了。我们的姿态也不一样,那本是我们两人之间的互文。我们只是两个女人——曾经亲密,但是,再也不一样了。

“我们得离开,爱丽丝。”我的声音嘶哑,仿佛这话被困在喉咙里。

她略带困倦地缓缓一笑。“我知道。不过我有点儿希望我们可以待久一点,甚至永远待在这里。”

她以为我们谈论的是舍夫沙万。“不,爱丽丝。”我轻轻地摇了摇头说,“我是说,我们得离开丹吉尔。”

她突然清醒了,身体变得有些紧张。她往后退了一步,离我远了一些。

“你不能再待在这里了,这里不安全。”我继续说道。

“不安全?”

“不安全。”我清了清嗓子,“约翰知道我发现萨比娜的事了。”

她看了看我,满面狐疑。同时她的脸上还涌出了一种奇怪的表情,那种表情证实了我的猜测:爱丽丝知道了。也许不知道她的名字,甚至不知道任何确定的信息,但是她知道约翰和别的女人有染。她把这件事藏在心里,不管她藏得多深,她都是知道的。

爱丽丝眨了眨眼,问:“谁?”

我摇摇头,没有理会她假模假样的表情。不能再逃避了,我告诉自己,不能再假装了。我的声音更坚定,也更加尖锐,我对她说:“你知道她是谁,爱丽丝。”

她看起来很惊讶,但我不知道她是因为什么感到惊讶,是我的语气,还是我说的话。

“我不知道。”她抗议道。

我往前倾了倾身子:“你知道。”

“不。”她说,继续往后退,“我不知道。我不想知道。”她抬起头来看着我,表情中带着一丝恳求,“我不想知道,露西。”

“爱丽丝。”我有些焦虑,又向她那边靠了靠,她摇了摇头。“爱丽丝。”我讷讷地说,试图让我的声音低沉平稳。

她的脸红了,她的脸颊上挂着泪珠。“我知道。”她气喘吁吁地说,这句话悬在我们之间的空气中。“我知道,露西。这件事实在是太尴尬了,但是,我当然知道。”

我呼出一口气——我确定自己是对的,我确定自己还能读懂她,还了解她,就像以前那样。“你觉得他会怎么做,爱丽丝?”我继续说,“等他发现你知道这件事。等他意识到钱不会再打来。”她不说话,眼睛睁得大大的。“现在,你知道我们必须怎么做吗?”我逼问道,“我们必须在他意识到这些之前离开。”

“意识到什么?”她小声说道。

“意识到你也知道。”她沉默不语,我低声道,“没有别的办法了。”

我不确定她是不是还在听。她在剧烈地颤抖,哪怕天还很暖和,湿气在玻璃窗上凝成了白雾。她用双臂抱住自己,好像在御寒。我感觉自己也在颤抖,仿佛在回应她。

“我们明天就回丹吉尔。我们一起告诉他,然后我们就离开。”我小声说,我的声音很沉着、很冷静。

“好。”她低声说道,面向窗外。

“这难道不是你希望的吗,爱丽丝?”我问她,“离开丹吉尔?回家?”

“是的。是的,当然了。”她回答道。

我觉得自己的心脏在震颤,我意识到现在就是行动的时刻,是发出声明的时刻。我探过身去,在离她只有几厘米的位置俯视着她梨花带雨的脸。然后,我亲了她。

在他出现之前,我们形影不离。

但是那一年,我们在本宁顿的第四年,有些事情变了。爱丽丝待在房间里的时间越来越少,她总是奔波于她的摄影室和宿舍之间,或者进城去,只要一有机会就去见汤姆。我经常能看到她跳着跑到空旷的草坪的另一边,跑向停车场,跑到汤姆那辆等待的云雀车里去。很容易认出来,深红色,在阳光下闪耀,与学校里其他颜色黯淡、更为保守的车相比,它的轮廓像是在发光。像汤姆这么年轻的人居然可以买得起如此奢华的车,真是神奇。大多数汽车店还在遵守战时规定,要求购车人先预付好几个月的头期款。我感受到一股愤恨如针般刺痛了我,灼热,锋利。

汤姆·斯托厄尔。我很快发现,他来自缅因州一个历史悠久的家族——他的家不在到处是渔夫、木匠的那一区域,而是在布满殖民房屋,每个夏季周日夜晚都会烤龙虾的那一侧。这个家族依赖遗产存活,这意味着尚存的那些遗产都与那栋房子捆绑在一起。他们的生存基础还包括可以凭借自己的姓氏借来的所有财物。作为遗赠,汤姆获得了威廉姆斯学院的全额奖学金——没有这个,斯托厄尔家族的人在所有新英格兰名校受教育的希望就落空了。

这些信息中,一部分是我从爱丽丝那里收集的——不过一说到汤姆,她就出奇神秘——我通过多种方式收集到剩下的信息,包括向本宁顿的其他学生打听,等等。结果证明,女生们知道关于隔壁学院男生的所有事情——她们十分热衷于了解她们未来的丈夫。虽然这些女生的专业是文学和数学,有一些甚至是医学预科生,但似乎她们中大多数人已经意识到她们的职业已经注定是妻子和母亲而已。

我去了解了关于汤姆·斯托厄尔的所有事情——他上什么课,他和哪些男生是朋友。我很迫切地想获得这些信息,仿佛我已迫不及待,仿佛这世上只有他们的窃窃私语和流言可以浇灭我心中的这团火。我很快就发现,那辆车是他的祖父——他那位禁欲主义的大家长——在他16岁生日时送给他的礼物。我的学习开始跟不上了,但我不在乎。我现在的专业就是汤姆——我的生活、我的快乐,都依托于了解他的全部。

爱丽丝不在的日子里,我又回到我过去常去的地方,在图书馆度过下午。劝我自己说她很快就会厌烦他,终有一天她会回来,微笑着走过那些木门,胳膊上摞着一叠书。之前几个月发生的事会慢慢消散,仿佛从未发生过一般。我耐心地看着、等着,知道汤姆就快要退场了。

每天直到夜幕,她也没有出现,然后我就颤抖着回到寝室。冬天即将降临,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次暖和过来。

为了让她离我不那么远,我开始从她的衣橱里借东西。一条围巾、一双长袜。每一样东西似乎都带着她的气味,香料与花香的混合,那种味道与任何一种香水味都不一样。我曾经穿过一次她的衣服,让我很失望的是,那布料绷得太紧,一点儿弹性都没有。然后,我提醒自己,爱丽丝和我是不一样的。我们彼此分开、独立,只有在一起的时候才可以合为一个整体。我穿着她的衣服,她的气味让我想到了这一点,这让我的心平静了一些,哪怕只有那么一小会儿。

但就在那时,她走了进来。

我感觉自己的脸颊羞愧得发烫,我匆忙抓住那条裙子,但是它太紧了,我放弃了。她的表情很讶异——她的脸上还有一些别的情感,比如恐惧——她发现我穿着她的衣服,所以才有这样的反应。虽然她跟我说这样做没事,我可以随时借她的衣服穿,但我还是受不了她的话。她不明白,她简单地认为我这样做是因为虚荣,她也不想想,她想不到我这样做全都是为了离她更近一些。然后,我觉得需要残忍一点,需要惩罚一下她,我满脑子都被一个想法填满,那就是让她知道低人一等、被他人的怪念头支配是什么感觉。她一次又一次不假思索地这样对我,那一刻,我希望她也能体会到这种感觉。

然后,有一天,爱丽丝又出现在我们的房间里,她对我伸出手,周遭的一切都黯淡无光了。玫瑰金色的指环上有一颗极小的钻石在闪着微光。我抬眼看着她,问道:“看来,都决定好了?”我的声音听起来很冷漠,我相信自己可以听见这声音在房间里回荡。

“差不多了。”她微笑着说,“还没有正式确定,不过我们计划在毕业后找个时间举办典礼。然后,汤姆准备带我去国外。”

巴黎、布达佩斯、开罗,不会有了。

去的不会是我们两个人。

然后,我摇了摇头,对自己说,不,我不想被迫回去,回到以前那种无聊、阴郁、平庸的生活。她把我从图书馆的阴影里拉出来,而我,也帮她驱逐了那些黑影,帮她从父母去世后就一直折磨着她的焦虑中走出去。一切都明明白白,但是不知怎的,她的双眼被蒙蔽了。她不明白汤姆·斯托厄尔不能像我这样关心爱护她,他不会懂她的。我意识到需要有人提醒她这一点。

于是,我微笑着,向她道贺。

我开始计划。

我的嘴唇抵着爱丽丝的嘴唇,这个举动十分熟悉,它已经在我脑海里设想过很多次了——我时常让自己相信这件事永远不会发生——然后我等待着:等待一个反应,一个暗示,任何可以让我知道她此刻做何感想的事物。然后——是的,我确定了——我感觉到爱丽丝在回应我,她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嘴唇轻微张开。我把眼睛闭得更紧了,我努力把一切都倾入那个姿态——自我们第一次见面以来令我朝思暮想的一切、我们一年之久的分离之苦,还有现在我对未来的希望。

后来,在我们的卧室,我转向她微笑着。“你没发现吗?这是命运。在我们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之后……”我说,我的声音越来越小,几近耳语。“那天晚上,汤姆还有那场事故——”我看见她有所退却,不过我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我知道这件事是她无法忽略的。“我以为你活不了了,刹车都坏了,但就在那时我看到了你,我确定你死了,我很确定——但后来你没有死,而且——”我停了下来,看着她的脸。她双颊失色,双瞳盯着我的眼睛。我看着她,等她开口说话,但是她只是沉默着。我瞥向窗户,湿气让曾经出现在玻璃上的大部分东西都模糊了。我看不到爱丽丝的影子,只能凝视着自己那张局促不安的脸。

一种摩洛哥传统庭院住宅。——译者注

一种北非炖菜。——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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