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差点就把我给骗了。

她在我眼前的时候,我允许自己忘记可怕的过往,忘记当下的沉闷单调,还有那压抑的未来——所有让人半信半疑的占卜者都能从我悲哀、支离破碎的掌心读出的我的未来。我在那辆破旧的出租车后排闭上眼睛,让我的身体随着摩洛哥路面的起伏而颠簸,让风沙轻扫我们的脸颊,忘却它们的存在。我历经艰辛来到这个地方,在一切都变得大错特错之前,此刻我能感受到的只有果断和希望。我知道,未来在我的手中。

几乎奏效了。在精彩绝伦、激动人心的那几小时里——如此纯粹、美好,我有时觉得那愉悦让我无法呼吸——我成功了。我掏出相机,拍照。我对着陌生人微笑,孩子们的善良美好让我开怀。我与陌生人面对面站在一起,而我只想继续这样。我吃吃喝喝,直到把胃撑得不行。我大笑着,一直到肌肉酸痛,直到我的四肢越来越沉重。然后——那层表象在我的身边碎裂,在我赤裸的双脚边分崩离析。我知道再也无法拼回去了,原来的样子再也回不去了。

她和我小声地说约翰的不忠,提醒我知道已经使我发疯的事情,尽管我其实努力想把它深深埋葬。她说服我,让我一定要离开丹吉尔,我们一定要离开丹吉尔。在夜色的掩护下她跟我说的悄悄话,因为她也知道关于钱的事情,知道莫德姑妈给我和约翰的生活费,知道如果我走了约翰会失去什么,而我也不去问她该怎么做,我只知道她一定知道所有的事情,她总是可以知道一切。她说的这些都很有道理,于是我点点头,同意了。丹吉尔不是我的,我从未拥有过它,它也从未拥有过我。我知道,我可以离开,我可以不用这么烦恼。

但是,她紧接着提到了那起事故。她提到了两个字——汤姆,这个咒语的魔力顿时驱散了周遭的一切,它被带到灯光下,于是我别无选择,只能重新审视它。我不希望她说他的名字,我不希望我们被迫面对它、记住它。我希望像之前那样继续生活下去——要是能再久一些就好了。但是就在那时,她说了他的名字,魔法解除了。接下来,她又说了那些话,任何报纸、警察甚至莫德姑妈都没有说过那些话,因为我从来没有提过,我从没有告诉他们在最后的那几分钟发生了什么,我把这些藏在自己的内心深处,我知道大声说出来不会有任何改变,这样做无济于事。几周后,我开始从震惊中慢慢走出来,我终于可以坐起来、可以听进别人的话、可以进食了,然后莫德姑妈对我说,失事的残骸里没有任何东西留下,只有一些烧毁的零碎东西,警察已经尽全力仔细查看了,不过他们没有得到任何正式结论。

第二天,坐在回家的出租车上,往事拉扯着我的回忆,我努力把它们拉到眼前。我想起她告诉我的那几个故事,关于她的故事,关于她的父亲——关于他工作的那个车库,我感觉周围的空气被抽干了,我的肺似乎无法运转。我大口呼吸着,舍夫沙万和丹吉尔之间的空间被割成了碎片,模糊不清。于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除了她说的话,她躺在床上低声说的那些话。雨水从屋顶滑下,那声音很大,让人没法忽略。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我误会了,我希望我误会了。

但我知道,我没有。我听见她说的话了,真真切切。她湿热的呼吸喷到了我的脸颊,她对我微笑、叹气,她向我靠过来,低声说着他的名字,低声说着那个夜晚发生的事情。

低声说着关于刹车的事情。

我们回去后,约翰来迎接我们,他站在门口,看着露西和我走回去,我们走得很慢很慢,我尽了全力控制自己的表情,努力表现得和走之前无异。我带着一丝惧怕和担忧走着,我知晓的那些事情重重地压着我。我无法预见未来,我其实也看不到一步步之后的事情。

我们渐渐进入他的视线,约翰对我叫道:“你究竟穿了个什么玩意儿?”

我低头看了看,不自然地拉了拉衬衫,我的手紧张地摸着裤褶,我迫不及待地想要脱掉它们。“我从露西那里借的。”说到她的名字时,我的脸红了,仿佛那一夜已经刻在了我的脸上,仿佛约翰只需要看看我的脸就可以读懂发生的所有事情,所有发生在我们之间的事。

他换了个表情,皱起了眉头:“你自己的衣服呢?”

“脏了。”我知道我的回答听起来太过简短唐突,但我无能为力,我没办法做出改变,仿佛所有能量都从我的骨头漏了出去,我做出的努力——在那几个月里,微笑、点头、假装和他一起来到丹吉尔不是一个天大的错误——所有这些突然间都离我而去。

不可能了。

“脏了?”他大笑起来,“怎么脏的?”

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这重要吗?”

约翰看起来大吃一惊。终于,他说:“不,我觉得不重要。”他摇摇头,退到一边,让我们走进公寓,然后他突然嘲笑了我,他发现了我的小心思,不过很显然他其实并不愉快。他用手指捋着头发,试图发出漫不经心的笑声,但我感觉到他在盯着我的眼睛:他疑惑着、猜测着,他苦苦思考着露西有没有把他的小秘密告诉我。他没有意识到,我已经知道了——他没有意识到他不是唯一一个有秘密的人。

“也许你应该洗个澡。”他说,他的声音有些虚伪。“你全身都是土。”他又笑了起来,“还穿着那些衣服,人们要开始怀疑了。”

我看着他,眼睛稍稍眯了起来。“怀疑什么,约翰?”我的话里藏着一丝挑衅的意味。

“我不知道。”他有些轻蔑地说,“但我估计不是什么好事。”

我想说些狠话回敬他,但是那些话就卡在我的喉咙里,然后那一刻就伴随着那些含沙射影的话一起流逝了。一阵沉默之后,约翰解释说他没有别的意思,他只是有些紧张,他对我的突然消失感到焦虑。似乎真的是这样——他的眼睛又红又肿,仿佛整晚没睡一样。我突然觉得很羞愧,为我的急躁,也为因为他一无所知的事情而迁怒于他。我准备告诉他这些,但他已经继续说下去了,他提议我们喝点儿东西,提议我们出去,去爵士乐俱乐部,这是他在第一个夜晚做出的承诺——现在感觉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了——我感觉他对出门的热爱,是以时刻监视我们为基础的,同时还要监听我们说了什么,没说什么。我想知道他为什么如此在意这些,既然他都有别人了。还是说,他想要试一试把我们两个人都留在身边——萨比娜,露西是这么叫她的。这并不令我感到惊讶。我感受到了露西的凝视——一如既往的尖锐——我提醒着自己,她是在逼我说话,让我们的计划,不,是她的计划成为现实。我站在那里,感受到他们两个人都在凝视着我,目光如此炙热。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可能会爆炸,在他们面前变成一百万个碎片。这个想法让我觉得有些开心。我的指甲嵌入手掌心。“我先洗个澡。”我说。我试着放松语气,不过这几个字似乎在整个房间回响,沉重而迟缓。约翰是对的。在长途跋涉之后,露西和我满身是土,还晒伤了,我每动一下,身上似乎就要脱点皮。

我快速离开他们,他们好像在盯着我的后背。

一关上浴室的门,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我好奇他们会不会听到我发出的声音,好奇他们俩会不会在门的另一边听着。我打开水龙头,坐在浴缸的边上,它越来越烫,我并不在乎,反而很高兴——我被晒伤的皮肤马上就要变得更红了。

我潜进水里,我的尖叫声被水闷住了,对此我很感激。我重新浮出水面,最终,我感受到空气进入我的肺里灼烧,我咳出了水,害怕我会因为这股力量吐出来。

是她做的,我一直都知道。

那就是大雾向我隐藏的东西——但我现在记起来了,我想起来在那之后的几天,我是如何确信她是始作俑者。但是,先是在医院,然后是在英格兰,每当我试着说出这一点时,莫德姑妈总是忽略我的控诉,她只是让我安静。因为我并不百分之百确信,因为这件事牵涉到露西和我内心的黑暗深处,我不可能百分之百确定,所以我只得听着,我不得不对那种可能性视而不见。

我想到了舍夫沙万,想到它在我心头掀起的每件事情,好的、坏的、可怕的,我生露西的气,生我自己的气。我把水龙头拧到最左边,希望那滚烫的水可以焚烧在我脑海里循环出现的那些想法。

我会告诉她我知道她的所作所为,然后我会让她离开。

我闭上眼睛,希望自己这一次变得足够勇敢、足够潇洒,一定要让她离开,不仅仅是离开丹吉尔,而是彻彻底底地离开我的生活。她不能再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不能再像那样出人意料地敲响我的门。我需要把她扔出去,让她从此以后彻彻底底地从我的生活中消失。

我尽了最大的努力去忘掉这件事,我要把它掩盖起来,让它过去。我嫁给了约翰,我搬到了另一个大洲,这里离那个会让我想起他——汤姆——的地方有成千上万里的距离。但是现在,我知道——过去的从未真正过去,我永远无法逃出去,大雾不会永远保护我。我感觉那时每一个痛苦的细节都开始浮出水面,而我的皮肤已经感觉不到水的滚烫,也感觉不到丹吉尔的炎热。

我打了一个冷战,突然觉得,我仿佛永远也暖和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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