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默默地走过新城区。在走路的时候,我差不多本能地感觉那个空间超出了我的管辖,就好像我已经完全拥有城里的其他地方——原住居民区、老城区,还有它们之间所有迂回曲折的小路,但是这些街道却还是陌生的,它们拒绝向我吐露秘密。我感觉自己在约翰的地盘上。另外,爱丽丝的沉默让我不安,舍夫沙万似乎一瞬间变得很遥远,我发现自己已经读不懂她了。为什么她不告诉约翰我们的计划、为什么我们要跟着他穿过摩洛哥的街道,这场寻宝游戏使我心绪不宁,而我们之中没有人知道奖品是什么。

“先在这里停一下。”约翰说,他走进了一个黑漆漆的小巷子,我都没认出来这是哪儿。

“哦,约翰。”爱丽丝说。我发现舍夫沙万给她带来了一些不好的影响。她的眼睛下面开始出现黑眼圈,虽然她在我们出门之前洗了个澡,但是现在看起来似乎有一些沙土和死皮仍然黏在她身上,仿佛她没有真正用力地把它们搓掉。“改天晚上吧。”

“别这样。”他笑着说。他开玩笑地拽着爱丽丝的胳膊,虽然他的动作实际上有些急迫,有些过于坚持和不顾一切。我回想起第一个夜晚的爱丽丝,她大笑的模样,那背后的虚伪,还有那种压在我们身上的令人沮丧的感觉,像碎片裂在了地上。我觉得约翰的眼中出现了同样的狂躁。但是,我为爱丽丝感到担心。在约翰摇摆不定的脾气下,我只感到了不安。他扭过头去,加快步伐,他走在前面,而不是走在我们的旁边。“快一点,我们就快到了!”他叫道,他的语调平静而轻快,好像我们是在玩一个游戏,似乎这些全部是在开玩笑。我想到了带着孩子走出镇子,一直走到森林的花衣魔笛手。虽然我知道孩子们听到的童话版本,但我还是想起了那个更为黑暗的故事。那个男人为了复仇,让这些未起疑心的孩子走向了死亡。

不过,约翰没有把我们带出城镇,他把我们领进了这座城市中的某家无名酒吧。这里已经破败,酒吧里的灯光故意调得很暗,它隐藏了拒绝被光照亮的一切。我把心中的疑惑说了出来,我问约翰为什么把我们带到这种地方,但是他并不理睬我,只是又往里走了一些,直到最后,我们似乎走到了尽头,马上就要走到出口了。约翰停了一下,我们俩都撞到了他。

“就是这里。”他指了指地面说,“脱掉你们的鞋子,放在这儿。”

我皱了皱眉,看向爱丽丝——不过,如果她真的被约翰“追随领导者”的游戏惊扰的话,那么她并没有表现出这种情绪。她只是弯下腰,解开鞋上的踝带,让它们落到布满尘垢的地板上。我惊讶地看着她,然后意识到,除了跟着做以外别无选择,于是我也脱掉了我的鞋,并把它们放到角落里,希望它们不会在我不在的时候被人糟蹋。

“很好。”约翰转过头来对我们笑了笑,“现在,跟着我。”

我是最后一个进入密室的人,我快速眨了一阵子眼睛才适应了那昏暗的光线,等我看清周围的场景时——某种小地垫,不是很像竹质,也不是很像木质;被烟熏得很脏的墙面,在微弱的灯光下,我看不清它的颜色;最后,还有几张矮桌子,桌边坐着几个穿着传统带风帽长袍的男人,他们正在抽烟斗——约翰和爱丽丝已经盘腿坐到一张矮桌子的旁边。我赶紧加入他们。

“真是费了不少劲才说服他们放你们进来。”约翰说。他的表情很严肃,不过他的语气比较自大。“这里相当于是老男人的俱乐部,所以严格来说女人是不得入内的。你们俩很走运,这里的老板欠我一个人情——不过,我还是跟他保证说我们待的时间不会超过15分钟,顶多半小时。”

“我们来这里干吗?”我看着房间里的其他男人问道。他们大多数看起来已经年过半百,有的可能已经到了耳顺之年,虽然他们都对我们的到来饶有兴趣,不过大多数人都已经看向别处,他们重新开始进行中断的谈话,又捡起了他们的烟斗。

“这个。”约翰开始弄自己的烟斗。显然他一直把那根烟斗藏在衣服的褶皱处,“你不害怕吧,对吗?”他取笑道,在爱丽丝的脸边挥着那根烟斗。他的微笑似乎变了,变得不那么明显,还有点刻薄。我发现自己有了这样的想法:不是花衣魔笛手,倒更像是引诱我们离开小路的大灰狼。他似乎想要刺探——想要把我们翻过来看看能掉出什么。我发现他很紧张——关于我对爱丽丝说的有关萨比娜的事,也许还有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我能看到——他的怀疑和他的妄想——在我们周围的空气中闪烁。

爱丽丝伸出手,她表忠心一般地吸了一口烟,然后咳得很厉害,这让我很惊愕,也明显让约翰很开心。烟斗朝我这边递了过来,我犹豫了一下。虽然我一直很喜欢抽烟——我很小的时候便从街角小店里偷了我的第一包烟,然后骑着自行车一路骑到溪边去抽烟——但这个还是有些不同。我噘起嘴,犹豫着这玩意儿到底适不适合我,试着想清楚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情况。这夜晚早已呈现出一种奇怪的骚乱,我看不真切,它们重新组合,变成了我不熟悉的东西。

与此同时,约翰大声地笑了起来。“你看看。”他把烟斗从我手里夺回去,说道,“没那么糟糕,对吗?”

我歪了歪头,不是很明白他的话究竟是对谁说的。不过过了一会儿,那些话就跟完全没说一样。其实,一切都变得糊里糊涂的。我们出发前在公寓里喝的酒,还有现在吸的东西——它们都塞进我的心里,让我心乱如麻。似乎我们已经在那里坐了一辈子,但我确信时间基本上没怎么过去。我觉得我不喜欢这样,它似乎可以吞噬时间。但是,坐在这奇怪的三人圈里,一股不可思议的勇气突然涌上我的心头。我想起那些想要说的话,我觉得,如果爱丽丝不说,我最终也会说出来。我看着她,想确定她是不是也这么想,却看见她瘫在角落,眼神呆滞、冷漠。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吸了那玩意儿之后让她有些迷离恍惚,还是她以前就这样,而我不知怎的却一直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然后,我觉得自己好像处于真空中。我站了起来,快速走到后门,把身子探到夜空中。我深深地、慢慢地吸了一口气,十分感激太阳已经落下,湿气开始出现。我抓住头,希望它别再旋转,别再动得这么快。

我的视线又回到了那张桌子上,爱丽斯还是一动不动——我觉得她就像一块石头一般顽固。约翰毅然决然地吸着烟斗,他抬起眼来发现我在盯着他看。我试图看懂他的眼神里藏着什么,但是他突然眨了眨眼,从座位上站起来,问道:“我们继续吗?”

我听到很多附和的声音,尽管我一个字都没说。我们还是听了他的话,爱丽丝和我又一次跟在他的后面游荡,就像是学校里的孩子。我们都没有问接下来要去哪儿,只是继续走着,安静而顺从地走着。我们都低着头,因为我们在仔细看着脚下不平的路,小心不要在黑暗中失足。

我们在一片沉默中走了一段时间,突然约翰在一个隐蔽的门口消失了。这里比我们刚刚离开的地方更黑一些,因此,我磕绊了好几次才找到坐的位置。台上是一群年龄偏大的男人,他们坐成半圆形,不过他们表演的音乐绝对不是爵士乐——即使我听得不多,也还是可以判断出来。这些男人手中的乐器演奏出了一种阿拉伯音乐与安达卢西亚音乐的混合体,偶尔会伴着旋律哼唱。他们大多数时候在合奏,有时其中一人暂停,其他人把旋律接过去,似乎每个人都能预料到其他人的节奏和旋律。我看着其中一位老人在演奏间歇时点了一根烟斗,那根烟斗在此之前一直随意地放在他的后兜。这位老人开始吸烟,先是吸一两秒,然后是三四秒钟。

我注意到约翰的脸上闪过烦躁的表情。“我猜,这是个不怎么样的夜晚?”我问他,努力不发出那种假笑。

他没有理会我的话。“那么——”他来回看着我们两个人,仿佛在决定接下来走什么路线——是屈服于绝望,还是执着于幻想、虚妄,假装一切都很好,一切都会继续变好。我把目光移开,不知道自己希望的是哪一种。虽然约翰的语气听起来很开心,但是有一种冷酷,有一种从未出现过的粗暴。“爱丽丝终于离开了公寓。”

这句话悬在我们三个人中间,约翰来来回回看着我们二人,似乎很想知道谁会先开口理他,谁会上他的钩。

“别闹。”爱丽丝说,她拿起杯子喝了一大口,“我又不是隐士。”她的声音很小,我不得不靠在桌子上才能听清她说了什么。她似乎有些迟钝,也更加冷淡,与昨天晚上的那个活泼的她大相径庭。我十分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发生了变化。

“是的,好吧,我必须承认我很惊讶。我一开始还在想你是不是回英格兰去了。”约翰咧着嘴微笑着,他的眼睛很亮。他大笑一声:“哦,我漫游仙境的小爱丽丝,我到底该拿你怎么办呢?”

“别那样叫我。”她小声说,但她的声音基本上都消失在那一片喧嚣中了。

约翰回头看着我,他上下打量着我。我又穿着衬衫和裤子,我那过时的黑长发梳到了后面,编成了同样老气的辫子。我可以看出他脸上的失望。“我究竟该拿她怎么办才好?”他盯着我的眼睛,问道。

我的心里掠过一百万个答案,第一个是:让她走。我没有说出来,不过这句话似乎已经到我的嘴边了。我转过头去,截断他的凝视,然后去拿我的酒,我非常想喝点儿温暖的杜松子酒镇定一下心绪。

短暂的沉默之后,约翰看着我说:“那么,你的小长假现在是不是该结束了?”他靠着椅背,搅动着杯子里的冰块,“现在差不多是时候回到真实世界了吧。”他大笑着,不过我可以看到他眼中闪着光。

他的语气有些轻蔑,我可以从他的话里感受到这种情绪,他对我与爱丽丝之间关系的憎恶藏匿于每一个音节的起伏之中。我也看见了她——那不明显的退缩和畏惧,她迅速地吸了一口气。她也听到了,感受到了——毕竟,那是重点。他的话是对人的侮辱,令人感到刺痛、受伤、支离破碎。我永远不会适应的,永远不能真正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这就是他想说的东西。那些出身良好的女孩,那些不用努力的女孩。她们醒来时,金色的长发光泽发亮,脸庞苍白而没有生气,她们的鹰钩鼻象征着财富和教养。那些女孩不需要为了晚餐工作,她们只需要先靠父亲,再靠丈夫。我就不同了,我不属于这一类人。我参与工作,这就是我们之间差异的永恒证明。这种差异使我们渐行渐远,并最终让我们分离。我与爱丽丝之间的友谊是约翰无法理解的,不仅如此,也是他不喜欢的事物。我现在已经看清楚了。我玷污了她,改变了她——或者至少玷污了,改变了他对她的看法。我们的友谊影响了她的性格,而他希望把她性格中的棱角全部抹去。

起初,我并不令他生厌——我只是一个孤身独立出现在他家门口的陌生女人而已。这意味着两件不同的事,我知道。一个人可以在孤身一人的同时完全不独立,比如爱丽丝。她在本宁顿独自一人,她在这里也是一样。但她总是依赖于某个人——她的姑妈、约翰,甚至短时间内依赖汤姆。而我却是另一种人,我和约翰·麦卡利斯特的圈子完全不同。他早先是被坐在他沙发上喝杜松子酒的女人引起了兴趣,甚至有些高兴。现在我的出现却让他感到愤怒,也许最重要的是,他觉得受到了威胁。

我笑了,我的嘴唇紧贴牙齿。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我尝到了鲜血的滋味。我感受到了,夜晚在完完全全地发挥着作用,我的心态十分放松,那些话自然而然地就从我的舌边溜了出去:“实际上,我碰巧没有什么真实的世界要回。我已经从出版公司辞职了。”我注意到爱丽丝听到这里时皱起了眉头。我并不想告诉她这个,在我们离开丹吉尔之前我并不想跟她说,但是也许这个秘密提前说出来也再好不过。是的,我觉得承认这一点对我有利。毕竟,我在美国、在纽约已经无牵无挂了。这样,我们俩就可以去任何地方了。

约翰点点头,抿了一口他的酒。“那么,怎么着,你希望在这里——在丹吉尔找份工作吗?”他说话时抬高了眉毛,仿佛这个想法很荒谬,好像他从未听过如此稀奇古怪的想法。“我觉得你找不到几家出版公司。另外,你的家人不会想你吗?这里离家这么远!”

我感觉爱丽丝微晃了一下。“露西没有家人,约翰。我跟你说过了。”她的声音中有一种明显的尖锐。

他点点头。“当然,我现在想起来了,只是——”他顿了顿,转向我,“只是这并不完全是真的,对吧?”他哈哈笑了起来。“你看,我稍微打听了一下。我知道,我知道。”他看着爱丽丝说,爱丽丝已经开始抗议了。“我不应该这样,滥用权力,诸如此类。但是我想知道住在我屋檐下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静静地等待着,好奇他设法打听的内容究竟是什么,他会从柜子里拽出什么样的骷髅,然后拉到灯光下。他顿了顿——也在等着——他的嬉笑和大笑完完全全地暴露出来,似乎在强调他的伟大,在这个威胁要击败他的女性面前强调自己获得的成功。

还有爱丽丝。

爱丽丝正在看着我,我能感觉到,感觉到她的凝视在灼烧——火热的同时充满了非难的意味。

她是那个最先说话的人,她的声音很小,在颤抖。“你发现了什么?”

“哦,最后也没什么有趣的。只是一个努力奋斗的下层家庭,一个建在车库上面的小公寓。没爸没妈。没什么出乎意料的东西。我想这是比较好的说法。”

“但是——”爱丽丝说。

“你知道吗,我有时候觉得这很奇怪。”约翰打断了她。

“什么?”我问道。

“全部的情况。你,在这里,在丹吉尔。你是怎么出现的呢,不请自来。”他的语速变快了,唾沫开始积在他的嘴角。这幅景象让我有些反胃,我恶心地看向了别处。

“爱丽丝想让我来。”我说,我的声音很坚定,我不愿意去回应他的指责,但是急切地想为自己辩护。

“不。”

我转过去。说话的是爱丽丝。她没有大声叫唤,并没有,但是这个字很大声,被拖得很长。它似乎在我们周围的空间回响,虽然其实还有很多人在,但是仿佛只有我们两个在场,就像以前那样,约翰的存在显得很奇怪。

“不。”她又说了一遍,这一次声音小了一些,好像她并不是很信任这个字,或者有些质疑它的含义。“不,我没有。露西,我从来都没有邀请过你。”她承受着我的凝视。“我从来都不希望你来这儿。”她小声说,最后她的声音都快消失在周围的吵闹之中了,所以我并不能百分之百确定她最终到底有没有说那些话。

爱丽丝站了起来,她的动作让我们的桌子失去了平衡,我们点的饮料随之晃动,好像快要洒了。我的眼睛盯着那摇晃的玻璃杯。其实,我是无法抬眼看她,我不敢看她在说了那些话之后脸上是什么表情。终于,我还是看了看她,却只看到了她的背影,她从酒吧的前门消失了。我快速瞥了一眼约翰,以为会看到他得意的笑,但是让我惊讶的是,他只是坐在那儿,脸拉得很长。我很奇怪他脸上呈现的究竟是困惑还是别的什么情绪。他没有去追他的妻子,却拿出了他的烟斗。我等了一会儿——低声数着,一、二、三——然后我站了起来,跟着爱丽丝走出门。

街上人很多。几百个当地人在唱歌,他们在空中挥动着横幅。但很显然,这并不是示威。人们舞蹈、欢笑,拍着别人的背,仿佛是在庆贺着什么。我可以感觉到这座城市的脉搏在他们身上、在我的身上跳动。有那么一个疯狂的瞬间,我想要趴在地上,把手放在地面上,感受它的低语,感受它的跳动击打着我的皮肤。仿佛这座城市知道——最后,在等了这么久之后,有事情正在发生。我的手产生了一种刺麻的感觉。我看着人们在我周围走动——当地人、外国人、游客、旅人。我只想跟着他们,只想被卷入其中,就这样走着,永不停歇。

但就在那时,我记起了爱丽丝。

一声格格不入的哀号响彻夜晚——我知道,这是丹吉尔女人在庆祝时发出的声音。我听人说过,这种声音叫Ululation,我的嘴巴在发出这个词的音节时十分愉悦。我看到爱丽丝在我前方,就在我几步之前,她的手环抱着腰,就像昨天晚上一样。温度还没有降低。虽然太阳已经落下去了,但是白天的热量仍然在我们周围的空气中没有散去。我感觉到汗水积在我的喉咙下方和腰背部。

“那是什么?”我走过去时,爱丽丝嘴唇发抖着问我。

“没什么。”我说。我不大确定她能不能在这一片吵闹中听到我的声音,我不知道她能不能不惜一切地去听我说的话,她脸上的表情遥不可及。

我环顾四周,想要找到约翰,我不确定他是否跟着我出了酒吧。声音开始越来越大,现在人们开始诵唱,不过我听不清他们在诵念什么。街上的外国人更少了。

那声哀号又响起来了,我看见爱丽丝打了个哆嗦。“真吓人。”她喊道,“为什么他们不停下来?”

“只是在庆祝而已,爱丽丝。”我跟她说。

她环顾四周,目光在人群中游走。“听起来好像有人死了。”

“不是的,我保证。”我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拉她。她任由我把她往前拉,我们俩开始一起往前走,不过她的脚步很沉重,仿佛她的脚下都是烂泥。她面无表情。但是,不知怎的,这种面无表情似乎却让她更为完整,使她的面庞更为丰富。我走过去想说话,想问她刚刚在酒吧里说了什么,但是有什么阻止了我——我的肩膀上出现一只手——我转过身去,心跳加速,我以为是约翰。

但那个人是优素福,他站在那儿,看着我。

我往后缩了缩,好奇他是怎么找到我的,好奇他究竟是如何在丹吉尔这持续不断的混乱中找到我的。我盯着他,心中充满不信任,然后我感受到了所有的一切——夜晚的陌生感、不安,还有愤怒——我恨他,恨他闯了进来,恨他打断了我与爱丽丝相处的时光,恨他使我不能让一切好转。我疲惫地转过头去看了一眼。爱丽丝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优素福,她继续茫然地盯着前方——她的眼睛盯着我们周围的混乱场面。他又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露出了一个痛苦的表情。

“我们上次说完话之后,我一直很担心。”他说,他的声音低沉,听起来很执着。

我眨了眨眼。我们的对话——关于约翰、萨比娜——好像是几个星期前发生的事了,甚至几个月前。我想了想在那之后发生了多少变化,以及马上又要发生多少变化。我想起了他说的——女孩,以及我的反应。我脸红了,怒气慢慢从我的静脉渗了出来。我很感激夜晚将我脸上的红晕掩藏了起来。也许我太匆忙了——现在看起来的确是这样。但是,这个词还是令我十分难受,让我的嘴里产生了一种酸味。

“你在躲着我。”他说。

我的内心变得平静而安定。

他眯着眼看穿了这片黑暗。“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是很明显你确实如此。”他说着,向我走过来,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我往后退了一步。

他冷笑一声,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最后,你们都是一样的。丹吉尔人。你看到的每一个摩洛哥人为的都是自己的个人利益,都是可以买卖的。”他走得更近了,“小姐,我想知道,你究竟想要付出什么。”他说着,伸手搂住我的腰,他的手指钩住我的皮肤,生硬地捏着。“以及,你究竟想要买什么。”

我挣脱他的手臂,在这个过程中我与爱丽丝撞到了一起,于是她摔倒在地,嘴里发出一声尖叫。那时,我忘记了优素福和他恫吓的语气。我对自己说,他只是一只蚊子。现在,终于是时候把他弹走了。我背朝他,把爱丽丝扶了起来。“你伤到哪儿了吗?”我轻轻擦拭着她的裙子、她的膝盖——上面沾满了污垢。“爱丽丝。”我又叫了她一声,但是约翰突然出现了,他开始往我们这边走。他的头发粘在了他的脸颊边,汗津津、软趴趴的,他的帽子已经不见了。

“我得去办公室了。”他站在那里说,他的两只胳膊有气无力地垂在两边,仿佛刚刚推他向前的疯狂的能量已经消耗殆尽,只留下了一个躯壳。他停了下来,看着爱丽丝衣冠不整的样子。

“她摔倒了,不过没什么事。”我说。

约翰犹豫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他的眼睛看着在街上、在我们周围狂欢的人们。“看来丹吉尔已经完了,至少就我们所知是这样。”他擦去眉上的汗,我很清楚地看见了他对这个国家的爱,对这块不属于任何人、却又属于所有人的地方的热爱。我看到了现在的局面让他多么痛苦,这种变化使他无法继续对它负责。他成了一个局外人,也许这在他生命中是第一次。他觉得无力、陷入困境,他无法去做任何事。一想到我们和他一样,一想到我们之间存在的联结,尤其是在经历了那一晚他试图去做的事情后,我就觉得痛苦。我之前也有过这样的感受,在某种程度上,我活着的每一天都有这样的感觉。他现在也有这样的感觉,我尝试着从这个事实中获得愉悦,但是这个想法还是很空洞。“发生了什么事吗?”我问道,他行为举止的变化让我生疑。

“每个人都变得焦虑了。”他耸了耸肩,不过他的脸还是出卖了他的担忧。“如果公开过去几年里发生的所有暴乱,他们就不想在这儿待了。”他摇了摇头,一脸厌倦。我觉得他累了。“我必须走了。我等会儿会回来,不过我已经答应查理明天我会和他一起去菲斯。”他对爱丽丝说,但她似乎没在听。他转过来看着我,说:“请把她带回公寓。”他犹豫了一下,“注意安全。”

然后他走了,消失在人群中。

我在半夜醒来,大口喘着气。起初,我不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一场突然把我拉回现实的噩梦,或者是房间里某个地方的一声噪声。我的心跳得很快,我感觉心中笼罩着一丝迷茫。我精疲力竭,已经想不起来我在哪里、发生了什么。丹吉尔——这个词涌回我的心中。我在丹吉尔,和爱丽丝在一起。

然后我看见了她,她就站在我的卧室门口。

在那一刻,我不求别的,只求她能越过我们之间的障碍。我只求她走进这个房间,爬上这张小床——这张床带有她的气味,现在带有我们两个人的气味——求她让我宽慰她、照顾她。这是我几年前的想法,在遇到她的第一天就有的想法。不会有别人了,不会有谁比我对她更仔细,不会有人比我更爱她,更关心她。

在佛蒙特的那些年,我一直在等她意识到这一点。那些日子里,我们快乐得要命,整天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阳光明媚的春日里,我们在草坪、在“世界尽头”吃野餐。秋天,我们在校园里漫步,落叶在我们脚下沙沙作响。我们在图书馆里度过了好多个下午。还有冬季,这是她最喜欢的季节,也是我最喜欢的。因为在冬天,她笑得最多,冬天让她找回童真,使她想起自己还是一个女儿。我们在室内的炉火前待着,喝着茶和可可。我总是会去确认一下木头是否送到了我们的房间,如果没有,我会温和地提醒他们。我知道她有多喜欢在窗外大雪纷飞时看着闪烁的火焰。在最后一年,在我们一起创造的稳定生活受到威胁时,我还是很注意这一点。我为她做了所有这一切——默默地,毫无怨言。我很乐意做这些事,我想要做这些事。我等待她某天注意到我做的这些。她会反应过来的。

我保持静默和耐心,等着她——一如既往。

但就在那时,她说话了,她的话让这片黑暗裂成了两半。

“露西,我希望你离开。”

我的心跳停止了,我的胃抽得很紧。我想到了这辈子在书里看到的那些陈词滥调,然后在那一刻,我感受到了、理解了其中每一个可怜的字。我摇了摇头,想把爱丽丝的话从我的心中摇出去。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不应该这样发展的。我皱起了眉头,在心里整理这件事,试图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所有的一切为什么都变了,而我又为什么没有注意到,才过去几小时而已啊。我的喉咙里淤积着一股炽热而强烈的怒火。她已经同意和我一起离开了,她都已经答应了。

“你是说约翰想让我离开吧。”我总算说了出来,我的话很简短,说得十分清楚,“这才是你想说的。”

“不是的,露西。”

她笔直地站在那里,仿佛她的信心、决心都依附在这个姿态上。于是我当即只想把她推倒在地,驱散那些逼她口出恶言的东西。

她双臂交叉。“我想让你离开。”

我从床上坐了起来,把被子扔到一边。“你不是这样想的。”我说,我知道我的声音处于安抚和严厉刺耳之间。她的话让我气馁,让我不安,于是在那一刻,我搞不清自己对她来说应该是个什么角色。我不再能读懂她需要我以什么样的形象出现。我摇摇头。“你不可能那样想的,爱丽丝。”

“我确实是这么想的,露西。”她点了点头说。她的动作很突然,很简练。

“我不知道他还跟你说了什么。”我说,“但是你不能让他这样对我们。”

她有一瞬间看起来很困惑,然后她再次摇了摇头,这一次她的脸上还洋溢着一丝微笑。“不。”她看着我的眼睛轻声说道。“不,不是约翰。”她爆发出了一声刺耳而尖锐的笑声,“是我,露西。完全是我。让你离开的人是我。想让你走的人是我。”她顿了顿。“走,永远别回来。我想让你离开我,让我一个人待着。”

我的内心已经卷起惊涛骇浪。她说不是约翰,但是我想伸出手尖叫着摇晃她,当然是约翰!当然是他!她失去了自我,在他的魔咒下,她已经看不清了。“爱丽丝——”我说。

她抬起手,仿佛要用动作阻止我说话。

“我们打算要离开的。”我争论道,我往床边挪去,挪向她的位置,“你说了我们准备离开他,离开丹吉尔。离开这一切。”

“不,露西。是你说的。你做的决定。”她摇了摇头。

“爱丽丝。”我伸手去拉她。

“不要。”她退回走廊,“我就不应该开门。我就不应该让你进我的家门。”她往她的卧室门走去,然后停了下来,“我知道你做了什么,在本宁顿,我知道是你干的。”

“爱丽丝——”我说。

“为什么你让我留下?”

我皱了皱眉头,她的问题使我有些震惊。“我不明白。”

“那一天。在佛蒙特,那可怕的一天。”她说,她的声音冰冷而无情,“你跟我说不要进那辆车里去。为什么?”

“因为……”我看向了别处,不过只有一秒,她没有注意到。“我不想让你走。我不想让我们再生彼此的气了。”

“不。”她摇摇头说,“别再说了,露西。我不会听的。我不相信你。”

“爱丽丝,你糊涂了。”我停了下来,看着她,恳求道,“你真的认为我会做出伤害你的事情吗?”

我看见她有些踌躇,然后她迅速摇了摇头,似乎下定决心说服了自己。“你得离开了,明天之前。”她转身,似乎要离去,但又突然停了下来,她的话在一片漆黑中闪闪发光:“如果你不走,我就打电话叫警察来,告诉他们你都干了什么。”

她穿过走廊,关上了她卧室的门。

门被上了锁,那声音十分响亮。

那一夜,我彻夜未眠。

我坐在那里,看着光线射入房间,在我面前的墙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我觉得眼皮很重,思维混乱。清晨时分,光明完全降临时,我离开了公寓。

一出门,我就开始一通狂走。我走过逼仄的小径、狭小的角落,走过熟悉的地盘和陌生的领域。我一直走啊走,走到脚疼,走到它们开裂流血。我去拜访了探险家伊本·白图泰的墓地。我的手抚过那粗糙的墙面,我的手指摩挲着承载着他的荣誉的牌匾。就像他一样,我勇往直前。我不觉得疲倦——不觉得渴,也不知饥饿为何物。我就这么一直向前走,我只知道我必须这样一直走下去,走下去,将内心深处的东西埋葬,这是最重要的事情。我不能停,不能去认真思考。我知道,到最后一切都会步入正轨。爱丽丝会回归理智,她会把我们的决定告诉约翰,然后我们俩就会离开,一起回到英格兰,可能会先在西班牙停上几个月。我想象着我们俩先去马德里,再去巴塞罗那的样子。我们会喝上一杯雪利酒,一杯杜松子酒。我们会坐在室外,直到太阳落山,夜幕降临。我们吃着小食,喝着里奥哈葡萄酒。相较于杜松子酒,爱丽丝会更喜欢这种酒。

突然,我绊了一跤。一块我没有看到的石头,一小块石头从地面突起,比较隐蔽。只是很小的一块,却足以扭伤我的脚踝。当我把全身的重量压在脚踝上时,能感受到明显的刺痛。没有人看见。我在一条空无一人的巷子里。不过,虽然我知道没有人看见我,但我的脸还是因为尴尬和愤怒烧得滚烫。一踏上岸,我就爱上了这个国家,而它就是这样对我的。在我的脚下放上无法预料的障碍,让我在这肮脏的街道受伤。我哆嗦着想也许地面上是一摊血液,我的手和膝盖现在都是红通通的伤痕,脚踝也废了。我想起了爱丽丝。都是一样的,不是吗?我为她付出了一切,我爱她,照料着她。而她呢,也是以同样的方式对待我的。对我隐瞒,让我眼前一片模糊,让我觉得我很安全。我的耳鸣更加强烈了。我需要保持冷静才行,可这似乎是不可能做到的。我感觉有一股怒火在我的皮肤下沸腾。我的胳膊上起了很多小点,然后是更大、更严重的红疹。而且,虽然温度很高,但我就是不流汗。汗水不知怎的陷在我的身体里,出不来。结果,我的胳膊上起了非常严重的红色肿块,并且蔓延到了腹部。我能感觉到它们从我的脖子蔓延到了脸上。

一个男人在拐角处经过。我忽略了他,希望他也忽略我——谅他也没胆子做别的。他默默地经过我的身边,有一刻我觉得怒火开始退散。

然后他转过身来说:“笑一笑,开心点。”

我瞥了他一眼,我的眼中充满憎恶和敌意。他往后退了退,我突然等不及想要逃离他,逃离这个腐臭的小巷子。不,不是等不及,是极度渴望。我极度渴望逃离,我的脸颊又红了,新产生的愤怒让我绝望。我很尴尬,也很愤怒,这个男人竟然能让我有这样的感想,居然有人会让我有这样的感受。我可以感觉到,就像以前一样,事态开始不受控制了。就像发生事故的那天一样。我可以感受到它的能量在我的体内奔腾,仿佛我受到了震撼、被击溃、然后复活。我全身都在燃烧,如同过电一般。我用尽所有意志才没有冲向他。理智地说,我知道我的怒火与他其实没什么关系。其实我的愤怒完全是冲着其他的事。而与此同时,我又无法让自己停下来。我不想这样。我担心,如果我这样做了,我整个人也会垮掉。怒火和力量——是的,那怒火感觉很有力——会从我的毛孔中渗出去,让我变得弱小而无情,被人耻笑、嘲弄。我感觉眼泪已经开始在眼眶里打转。“离我远一点。”我咬牙切齿地说,我知道他可能不明白我在说什么,但他也绝不会怀疑我的语气。

他的脸上掠过一丝困惑的表情。

我几乎有些希望他能做点什么——呼喊、拍手、啐一口——随便什么都可以,但他只是沿着这座城市数不清的街道中的其中一条默默走了,消失在这迷宫一般的地方。

那一刻,我没有别的感觉,只觉得耻辱——他们所有人都让我觉得耻辱。我恨约翰,还有他自以为是的笑;我恨那些陌生的脸,我不得不从那些人身边挤过去,只为在这人海中找到一个立足点。甚至,有那么一瞬,我恨她。爱丽丝。我为她做了这一切——我跨越了半个世界,只为找到她,只为把她从她给我们的生活带来的一团糟中解救出来。我痛恨她的软弱,痛恨她没有骨气,痛恨她总是在做好决定之后又反悔。

现在只能这么做了。

我迅速转身,离开这黑漆漆的巷子,回到原住居民区的中心,回到小广场。我溜进廷吉斯咖啡馆,点了一杯咖啡,然后请服务员让我用一下电话。

我拨通了电话,希望他还在家,希望接电话的人是他。我屏住呼吸,等待听到约翰的声音。

那一晚,爱丽丝本不应该出现在车里的。

汤姆也不应该死。

但是突然,我们开始争吵,我们不断说着愤怒的话,互相指责。那次争吵的严重程度可以与外面的狂风暴雪一争高下。后来我听说这是一场暴风雪,所以当我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时——车停了下来,爱丽丝上车,风暴正盛——路面上已经覆盖了一层冰,事故也比我预期的要严重得多。

我本来只是想吓吓他们,我以为他最多断个腿,没了奖学金。我以为最多就是发生一些让他远离爱丽丝的事情,这样我和她就可以再度共享二人世界了。我钻到汤姆停在防火墙边的车下面,迅速行动,我的手凭借记忆在行动,我并不想承认自己有这方面的经验。我吸进了浓浓的汽油味,那气味令人紧张。我用钳子卷了卷线,知道这样会影响压力,影响制动系统——但我没想到它会爆炸,没想到会下雪,没想到路上会结冰,没想到山,没想到爱丽丝。

我试图制止她,警告她,但她不听。我想过跟她一起去,想过从她身边挤过去,爬进车里,坐在她边上——但我停止了,我被冻住了,我们周围的风暴还有她对我说的话都让我感受到了彻骨的寒冷。她说让我消失,说她永远不想再见到我。她怒气冲冲地看了我一眼,充满怨恨,我的小惊喜让我成了一个无用之人。

之后,我又回去了。我站在我们宁静的小房间里,意识到一切都完了。我没有理由继续待在这里了。于是,我开始打包行李,只有一个手提箱,里面只塞着我带来的东西——几件连衣裙、几双长袜。一些我在路上获得的东西——从城里的书店买来的一本小说,被我夹起来的秋天落叶——我没有带走。

起初我想避开主路和我可能会在主路上遇到的人和事——但我又想到森林,想到那片黑暗和雪,于是我向前走着。

走在暴风雪中,我的手在颤抖,它们被冻得发青而麻木。我在车祸现场停了一会儿,我站在那儿,血液在我的耳内流动,发出了很大的声音。我在想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我找到了爱丽丝,她躺在雪地里,与车有一定的距离。她的身体红一块、黑一块,几乎认不出来了。我站在这个曾让我深爱的女孩面前,站在她毫无生气的身体面前,这就是我梦寐以求的事情的结果。我周围的黑暗转变着我、改变着我,让我变得超出我的预期,变成了一个我料想不到的魔头。

我搬到了纽约,搬到城市里——我先去了我从小生活的车库,就在早些时候我还庆幸自己离开了这里。我在这里忍受了好多个夏天,在这栋建筑里和其他男人一样流着汗,他们的眼神在我身上徘徊过久时我就会以恶狠狠的目光回敬他们。我把车库收银台那里仅有的一点钱都拿走了——我觉得这是他们欠我的,毕竟我在这里出了那么多苦力——我买了一张单程的灰狗巴士车票。去了那里,我也用不着改名了。城市很大,没人会来找我的,我知道。

就这样,我消失了。我来到一间公寓,和其他十几个女孩住在一起。她们有的是因为丈夫家庭暴力逃出来的,有的是从不称职的丈夫那里跑出来的,还有的只是为了获得更多。开始的几周,我在报纸上找讣告。在离我租的房间几个街区的地方有一个小报摊,那里出售我们当地的报纸,我每天都会走一趟,我的肩膀在清晨寒冷的空气中瑟瑟发抖,只为看看新的一天会不会公布我在等待、害怕的消息。一周之后,托马斯·斯托厄尔的讣告登出来了,讣告的长度似乎证明了斯托厄尔家族的伟大和人多势众,仿佛这样的家世决定了他的死必须人尽皆知。我等着报纸上也这么提到爱丽丝,但是没有,日子一天天过去,站在报摊后面的那个男人已经开始期待我的到来。他的手上会拿着报纸——我猜他错误地以为,这样做对一个刚来新城市还在想家的女孩来说是一种宽慰——我开始感受到这是一种制裁。这种无尽的等待就是命运,是一种惩罚。我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我平庸的脚步带着我从公寓走到报摊,再到工作的地方,然后回去,这就是我现在所能期待的一切。有一阵子,我说服自己我可以做到,我可以继续藏身于这座城市寒冷而阴暗的空虚之中,这是将我的可怕和畸形隐匿于世的最好的斗篷。

但是有一天,我看见了她:爱丽丝的监护人,莫德姑妈。我看见她从离我站的地方不远处的出租车里出来。她穿着一件时髦的裙子,我觉得我整年的工资都买不起。她的头发很有光泽,看起来花了大价钱保养。虽然我之前从没见过她,但爱丽丝在我们的寝室放了一张她的照片,因此我立刻就认出是她,于是我向她走去。在那一刻,我很需要靠近曾经与爱丽丝走得很近的人。我把我破旧的大衣拉得更紧了一些,希望它能藏住比我的大衣更令人失望的裙子,那裙子有些地方已经被磨损得很厉害了,甚至可以透过布料看见里面。

“希普利小姐。”我叫了一声。

爱丽丝的姑妈转过身来,她快速地看了我一眼,嘴角有些不高兴地向下撇。“有事吗?”她问道,语气有些傲慢。

“希普利小姐。”我重复了一遍,脸上扬起了一个微笑,“我就觉得是您。”我没有理会她微蹙的眉头,她在试着回响在哪里见过我,不过失败了。“我和您的侄女爱丽丝是同学。”这是几个月来我第一次大声说出她的名字,这个名字像刺一样卡在我的喉咙里。

提到她侄女的名字,莫德·希普利的脸色变了——不过我注意到,她并不是变得从容。“是吗?好的。”她说,“我一定会告诉她你打了招呼。”

这句话,这个承诺,让一切都变了。

后来,我觉得莫德姑妈的出现是一个迹象,无法忽视,说明需要——不,是乞求——我的注意。然后,我感觉到将我和爱丽丝连在一起的线开始拉紧了。我们还没有结束,还没有。我们的故事还在续写。我后来认为,这是命运。我在纽约一个人待着时笼罩在我头顶的黑暗开始退散,我那悲伤的小乌云终于飘走了。我又往莫德姑妈那边走了走,说:“实际上,能在这里遇见您我觉得很幸运。我一直想知道她的最新地址——校友联络之类的,您懂的——但我一直没能找到。我猜她的老地址已经不用了吧?伦敦的那个?”

她的眉毛高高地挑了起来,她问道:“亲爱的,你说你叫什么名字来着?我应该没听见。”

“哦。”我隔着手套摸了摸我的喉咙。“我真傻。很抱歉,希普利小姐。我是索菲,索菲·特纳。”我回答道。这个名字属于学校里某个宿舍和我们在同一走廊的女生。那是一个很容易被大家忽略的人,大多数女生跟她说话主要是因为她的父母,因为他们的财富。我了解她们中一些人的近况,我使用我在出版社的资源和报纸来做一些收集工作,略带嫉妒地读着她们的成就与计划,所以我知道索菲·特纳的近况有一些令人失望。她结婚了,不过过得不是特别好,现在在南边生活,在一个我这辈子都不想去的州。她所在的城镇名字很好记,但是不招人喜欢。我记得她是一个其貌不扬的女孩,不过他们知道她的名字,知道其中的分量。我已经因此获得了一些好处,所以在酒吧里喝酒或者某天晚上在酒店过夜时,对方总是对我微笑、点头,没人问我问题,也没人有机会尴尬地争论为何谁都不认识这个女孩。然后,特纳家族经历了一些财务危机——我一直懒得去了解详情——在那之后经理们就越来越不情愿在没有付款保障的情况下为我预订房间、上酒水。然而,我还是会在合适的情况下使用这个名字。现在,我面前的女人明白特纳这个姓氏曾经代表着什么。于是,我再一次发现了它的用处。

一听到这个名字,莫德就笑了——不过这个笑容仍旧很僵硬——她还告诉了我一些关于爱丽丝的丈夫以及丹吉尔的事情。“我有点后悔把他们撮合到一起。”她向我吐露道,她说话的时候眉间的皱纹也更深了。“但是我又怎么知道他会把她带到非洲去?”据莫德所说,她完全不确定自己的侄女究竟幸不幸福,也完全不相信她过得快乐。实际上,她的丈夫娶她也就是为了钱。“你能想象吗?”她问道,“像她这样的女孩竟然落到了这步田地?”

最终,就是这些话劝服了我。

莫德从手提包里掏出一个金属封面的小本子,外面是模糊的植物浮雕,是那种你可以在维多利亚时代的墙纸上看到的图案。她用的是本子里附带的镀金钢笔,她在一张纸上写下了地址。我接过那张纸,把它放到口袋里,我的手在抖。

第二天,我从银行取出租金,在冠达邮轮的售票处排队,我要订一张穿越大西洋的船票。

我们已经走了将近15分钟了。在这期间,我们两个人一句话都没有说。起初,我以为他一直不说话是因为天气太热——虽然太阳下山了,我们周围还是有一股热浪。我没戴帽子,那热浪似乎要把我的后脑勺烧着了。我的衬衫紧紧地黏在身上,腋下的那块衣服也湿了,我能闻到自己的汗味。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感觉——但完全看不出来,他看起来总是不受高温影响。也许这就是惺惺作态吧,就像他生活中大多数时候一样。或者也许他在昨晚之后还是很沮丧。我想知道这是不是就是他一直目视前方的真正原因,他看着我们面前的路,似乎谁都看、什么都看,除了我。

最终,他说话了。

“我知道你看见了我们。”他的声音既不和善也不具有威胁性。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不带一丝感情,他似乎在等着瞧我会如何反应。

我看着他:“你和萨比娜。”

我看见约翰的脸上闪现出了一丝惊讶,他没想到我会知道她的名字。我很好奇如果我一直不说话他会说什么。他最后会不会把她描述为某个无辜的人,比如一位同事,或者某个朋友的妻子——那一天在老城区我就怀疑他会这样。

“我不会问你是怎么知道的。”他说,他的脸上再次出现了那充满嘲弄意味的微笑,不过他的姿态有一些随意,仿佛他已经无力维持这种假模假样了。“当然,我很惊讶,你似乎比我想的更为神通广大一些。”他清了清嗓子,“你告诉爱丽丝了吗?”

我笑了笑,说:“约翰,我马上就要离开了。爱丽丝想跟我一起走。”

我注意到了他脸上的变化,他的眉毛往下沉——不算是皱眉,不是一种特别不赞成的样子。我觉得这很混乱。他难道真的天真地以为,爱丽丝会在他如此有失检点之后继续留在他身边吗?我们继续往目的地走去,此时我近乎本能地往边上移开,在我们之间留了一道间隙。我想知道他的反应会不会很暴力,或者他会不会哭喊着求我改变她的心意。我不知道哪一种更惹我不快。我们慢慢地走着,夜幕很快就降临了。想看清东西已经越发困难了,原住居民区的灯光已经远远地落在了我们身后。

“那么,你告诉她了?”他问道,不过他的声音听起来既不害怕也不担忧。他反而有些高兴的样子,仿佛我把他的不忠告诉爱丽丝是无关痛痒的小事,没什么好计较。

“约翰,她不需要我来告诉她。”我顿了顿,“她已经知道了。她自己知道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仿佛在让话语沉淀下去。“是啊,我有时候也猜她其实已经知道了。她那个人不傻,对吧?”他一边说,一边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声,暴露出了他内心的不安。

“是啊,她不傻。”我咽下了口中的苦涩,“那么你要怎么做?”

他看着我:“关于什么?”

“关于爱丽丝。”我顿了顿,“发生这种事,你知道她肯定不会再和你在一起了。”

他又发出一声大笑——我觉得这一次应该是发自内心的笑,这笑声更真实。“她为什么不会呢?”他问道,“你知道,这些都是她姑妈的主意。她和我母亲都非常想把我们俩撮合到一起。虽然我猜我不是莫德姑妈最中意的侄女婿,但我觉得如果她让面临两个选择,一个是自己照顾爱丽丝,另一个是让别人照顾她。呵呵。”

看着他,我的脚步瞬间有些迟疑。

即便是晚上,他也一定感受到了我的困惑,因为他接着说:“爱丽丝哪里都不会去的,露西。我觉得你知道这一点。除去所有这些家庭关系,我们对彼此来说都有好处。我们是——你们是怎么说的来着?共生的。这是你们的时髦词汇吧?爱丽丝和我,我们需要彼此。你不是已经看清楚这一点了吗?我需要她的钱——嗯,可能不是需要,说是感激更好。”他大笑着,“而她需要我,不然她就得去疯人院了。”

我停下了脚步,我们到了。即使在黑暗中,我也可以看见他。他环顾四周,试着去熟悉周围的环境。他没认出这是哪里,这说明他没来过这里。我很高兴。这样事情就会简单一些。

坐在廷吉斯咖啡馆,我做了一个决定。约翰就是问题所在,他就是那个必须被砍掉的父权之首,是为救下女主角不得不屠掉的那头龙。我无法与约翰竞争,就像我永远无法与汤姆竞争那样。我不行——这个世界告诉我,这是不可能的。我每个方面都比他们做得好,但是有一条我无法超越他们。我只需要打败他们,让爱丽丝也看见。她的未来并不用指望他们,我们的未来才是一体的。我感觉到有一种很执着的气氛——它在强烈地跳动着。对摩洛哥人来说,控制、镇压的日子越来越少,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觉得我可以感受到先驱在为我发声,也在为爱丽丝发声。

“她会的。”我说,我的声音十分平静,没有起伏,“她会和我一起走的。她会发现这是正确的决定。”

“露西。”他说,现在他的声音里带有一丝愤怒。我可以感觉到,他的怒火被我的坚持、我的毅然决然煽得越来越旺。“爱丽丝不在乎我和萨比娜之间的那些事,她不在乎。”他继续说,他的语速很快,“如果她在乎,你觉得她会到现在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吗?”

我挣扎着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她怕你。”

“不,露西。”他笑了,“她只是知道没有更好的选择。她这样的女人,别无选择。”

突然,我觉得呼吸不畅,每吸一口气都是痛苦,是折磨。“这是我在整个丹吉尔最喜欢的地方。”我把那种感觉抛到一边,说,“那些是坟墓,就在你的下方。”我顿了顿,看着他,我的声音随情绪发生了波动。“爱丽丝会跟我一起走的,约翰。我们在舍夫沙万的时候,她已经同意了。她已经决定离开你了。你只是没那么聪明,没有认识到这一点罢了。”

他突然踢了一脚,我大吃一惊,失去了平衡,然后就跌倒在坚硬、满是灰尘的地上。“你这个贱人!”他吐了口口水。我撑着让自己恢复平衡,远离他,这样他就不能站在我旁边威胁我。在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猜他一定面红耳赤,满脸都是愤怒。他居然如此暴怒,这似乎有些荒谬。他曾经拥有爱丽丝,却让她走了,用她换了另一个女人。我觉得就是这样——想到他的背叛——我就百分之百确信,这样做是正确的。

当即我就知道,这是我唯一要做的事。

约翰把爱丽丝完全控制在掌心,他料到爱丽丝无法独自生存。只要他还在,她就不能自己过。只有一种方法可以放她自由,可以确保她不会一直从属于他,从属于这个地方。我又想了想约翰有多爱丹吉尔,我发现他是对的。沧海桑田,丹吉尔、我们所有人都不会一成不变。我知道,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他会选择永远待在这里,和她、和他的丹吉尔一起,停留在这一刻。

一旦认识到这一点,剩下的事情就格外简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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