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爱丽丝
那天早上醒来,恍惚中,我仿佛回到了新英格兰。我好像感受到了冬日的严寒,闻到了冰冷、清新的空气,于是我把自己深深地埋在被窝里,希望能找到那种熟悉的软绵绵的感觉。但是突然,这种幸福的感觉转变了、倾斜了,被一种愈演愈烈的危机感取代。一种出现异样的感觉,这种意识让我不断下沉,越来越沉,直到找不到出路,无法逃离。我的胃很痛,我又踢又抓,并没有用。我又回到了那里,回到了佛蒙特,不是怀旧,也不再令人激动。现在,这片漫无边际、不可控制的黑暗,再一次威胁着要把我捏在它的手掌心。然后,我看见了汤姆,他躺在雪地上,身下洁白无瑕的毯子渐渐被血染成一种惊心动魄的深红色。我走近了一些。不,我才发现,他根本就不是汤姆。那个人是约翰,一动不动——他死了。突然间我仿佛知道了什么。我知道——
我猛地坐了起来。
有人在敲门。
我还沉浸在梦境中,脑子转得很慢,我转过去看约翰,想看看他有没有听见敲门声。我发现他的那一边床是空的,然后我想起来了。那天晚上在酒吧——我们吸的烟、喝的酒、他随后消失去了菲斯。我也不能怪他,他明显需要逃离我们俩都知道的某件事。毕竟,我把他撂在家里等着,自己去了舍夫沙万——现在,似乎我要做同样的事情了,我要在家里等着,直到他从菲斯回来,重新出现在家门口,一身疲惫。那时他会真正意识到,我们永远都逃脱不了我们一手打造的生活。
我深吸了一口气,希望我的心跳减速,希望皮肤上的汗干掉,但是约翰——苍白、沉默的约翰——还是浮现在我的眼前。
似乎上一次见到他在我面前已经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
那晚我们出门回来以后,我就一直待在床上,宿醉太难受了,我甚至都不确定他是什么时候到的家,是不是在我旁边过的夜,是在床上还是在外面的沙发上睡的。他在厨房里准备早餐发出的声响让我醒了一次。一个煮鸡蛋、一片摩洛哥煎饼,然后是一杯简单的茶。一成不变的早餐。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了电话铃声——我猜是查理,我记得他提起过关于菲斯的事情——在那之后不久,大门就关上了。
然后,我开始关注露西的动静。我想听到她打包离开的声音——但是只是一片寂静。几小时后,我蹑手蹑脚地经过她的房门——看那墙上的阳光,已经是傍晚了,那光线还是那么执着,仿佛对生活紧握不放——我略带侥幸地迅速瞥了一眼她的房间,空无一人。我呼出一口气,感觉如释重负。我回到自己的卧室,在被单间翻滚,真好啊。这一天就这样在舒适的床上度过吧。放下心,一切都回到正轨。一想到露西走了,约翰也和查理走了,我就感到一阵宽慰——我又可以一个人了。
夜幕降临,我却醒着,毫无睡意。我在窗前待了一两个小时,看着丹吉尔,看着这座莫名其妙成为家的城市。在一片寂静之中,我允许自己怀疑我究竟会不会爱上它,怀疑我如果就这么和约翰在一起还会不会真正感到幸福。我们的生活已经与我想象中的大相径庭。露西走了,最终事情已经了结。我不知道这些对约翰和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我们是否还能回到一起创建的常态中去——这究竟是不是我们两个人想要的。然后,我早早地上了床,渴望将我内心的波澜抚平,哪怕只是片刻。
敲门声越来越重了。
我穿上家居袍,急匆匆地冲到门厅。“来了。”我大声说着,我的脚在冰凉的瓷砖上发出声响。我伸手摸到那个铜把手,相信会看到约翰在另外一边,刚和查理闲逛归来。他极有可能在生闷气,也许在旅途中把钥匙落在了什么地方。他应该会等着洗个热水澡,喝杯茶。想到这熟悉的场面,我笑了,我渴望把梦中约翰的形象驱散。我打开了门。
不是他。
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陌生男人,手上还抓着一顶帽子。他的个子很高,身板把门口堵住了,似乎他每吸一口气,身子就膨胀一些。我注意到,他的眉间刻着一道伤疤,那里缺了一块,散发出柔和的光泽,与周围的皮肤相比,那白色的伤疤十分明显,似乎是在黑暗中被点亮的一样。
我皱了皱眉,透过微弱的光线看向走廊,试图回想面前的这个男人究竟是谁。
“抱歉来得这么早,爱丽丝。”他说话了,口音说明他是一位同乡。
听见我的名字,我问道:“有什么事吗?”我的声音竟如此细微踌躇,我有些后悔。
“我在找你的丈夫。他昨天不在办公室。实际上,是今天。”他顿了顿,看向我的身后,看着公寓,“正如你想象的那样,我们对他的缺勤有些担心。”
“哦。”我说着,感觉到了一丝宽慰,站在门口的只是一位关心约翰的同事而已,不是带来坏消息的便衣警察,我早上的噩梦没有成真。“他不在这里。我是说,他不在丹吉尔。他和他的朋友查理去菲斯了。”我说着,嘴角露出了一个略带犹豫的微笑。
这个男人皱起了眉:“你上一次看见他是什么时候?”
“他昨天下午走的,吃完早餐后吧。”我说,没有理会指尖开始出现的刺麻感,“我能问问你为什么要问这个吗?”
“你看到他了?”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接着问道,“昨天,我是说,在他走之前,你看到他了吗?”
“没有。”我承认道。这个词很缓慢地离开了我的嘴巴,“我们前一晚出去了一阵子,我可能到了第二天凌晨才睡,所以我没有为他送行。”对面前这个陷入沉思的陌生人来说,我的这席话似乎多多少少解释了我为何如此不了解丈夫的行踪。
那个男人又看了看我的身后:“但是在那之后他就在这里,和你一起?”
我皱了皱眉:“他到家的时候我已经睡着了。”
“那么你是怎么知道他的确如你所想呢?我是说,你怎么知道他确实回家了呢?”
“我听见了他的动静。”我略带防备地说。但是我突然开始怀疑自己听到的究竟是什么动静,到底是不是约翰在做早饭。我感觉自己的胃突然抽了一下,在那一刻我担心自己可能病了。“是他。”
那个男人笑了,但他的表情让我的内心更紧张了,我不禁往房间里退了退。我想到约翰说的关于他的神秘工作的事情。我经常藐视他的故事,我相信它们是建立在不安全感和骄傲之上的夸大之词,徒有其名,实则空无一物。但是现在我觉得,可能其中还是有些真话的,我想知道这对我面前的男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有什么不大正常的事情发生吗?”他没有回应我,问道,“我是说,那天晚上?”
“没有,当然没有。”他的问题让我大吃一惊,“什么都没有发生。”然后我想到了露西,想到了我们的争执,我的嗓子里仿佛有一口气卡在那里。我敢肯定他注意到了,因为他眯了眯眼睛。一阵沉默之后,我没说什么,他点点头,感谢我的配合,然后转过身去,似乎要离开。
我去关门,我现在很希望那个男人赶紧走——但就在这时他停了下来,转过身来,他的脸因为专注拧到了一起。“原谅我。”他说,“不过你说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我双臂紧紧交叉在胸前:“下午吧。我不是百分之百确定。也可能是快到中午的时候。”我不确定自己前一天究竟在床上躺了多久。仿佛已经过去了好几年,又仿佛只是过去了几秒。我摇了摇头,抬头看着这个男人,他现在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脸:“恐怕我并不知道。”
他皱了皱眉,仿佛我的不确定让他很不快。“我明白了。”他说,“好吧。如果你有他的消息,请联系我。”他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张卡片给我。
我接过那张卡片,眉头蹙了起来,又想起了那天早上的梦:“他——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用一种诡异的表情看着我:“你认为会有什么事发生吗?”
“什么?”我感觉自己的脸红了,“不,我只是想,我是说,我以为你在暗示什么——”我不说话,等着他说。他没有开口。他指了指我手中的那张卡片,然后再一次准备离开。“等一下。”我的声音有些哆嗦,“我们应不应该——我是说,我应不应该打电话给警察?”
他的眉头不再紧蹙,那块白色的伤疤也舒展开了,他咧嘴笑着,这让我不想等他的回答,只想把我们之间的那扇门紧紧关上。“我觉得这样做毫无道理。”他说,他的声音很低、很柔和。“毕竟,我们不希望让当地人卷入我们的事,对吧?”
虽然他的嘴边还挂着那个诡异的微笑,但我还是听出了他话里的力量和威胁。他转过身去,脚步声越来越轻。最终,我关上了门。
看来,约翰不在菲斯,也没和他的朋友查理在一起。显然这个男人已经跟他聊过了。我还不确定他有没有把名字告诉我,我看了看他留的那张卡片,发现上面只有一个电话号码。我想过给查理打电话,想确认一下现在的情况,后来我才发现其实自己根本不知道如何才能联系上他。我见过查理几次,在派对上,那时候我一直觉得他并不知道我是谁。他知道约翰结婚了,知道他带着妻子来到丹吉尔。但是我的名字、我的脸——这些对他来说都是一个谜,而且我猜他也没兴趣解开这个谜。
我来到客厅,来到约翰很少用的那张桌子前,抽屉俨然成为盛放纸笔的容器。约翰肯定在哪里写下了查理的联系方式。我仔细翻找着,把那些纸张扔到脚边。我不在乎周围被弄得一团糟,只是在疯狂地寻找着一切蛛丝马迹,只要它有助于把约翰的尸体赶出我的脑海。只要它可以不让梦境成为现实。
“你在找什么?”
听到她的声音,我惊得跳了起来,我滑了一跤,本来就已瘀紫的膝盖又磕到了硬木地板上。露西站在我的上方,她的头发披散在肩膀上,她那身柔软的白色衬衫上拖着长长的线,在晨光中十分夺目。
她轻笑一声:“爱丽丝,你很容易受到惊吓啊!”
我眨了眨眼。这不是光影的魔术,也不是我内心的幻影。她还在那里。我摇摇头——这不可能。那天晚上我已经要求她——不,告诉她——让她离开。我记得我就站在那里,盯着在床上熟睡的她,我知道我无法再让恐惧劝服我保持沉默。于是,我把那些话说了出来,我终于说了出来,终于。
这件事的确发生了。
“露西。”我气急败坏地说,“你在这里做什么?”这话很像我在她来丹吉尔第一天时跟她说的话。我的头有点晕,有点沉——我的心里全都是“她还在”这个事实。我在估摸这可能带来什么糟糕的影响。我用手撑着地板站了起来,地上的粗砂嵌进了我的皮肤。“我跟你说了,让你离开。”
露西快速而短促地笑了一声。“别傻了,我们累了,我们喝了太多。”她微微摇了摇头,“你不用着急。我哪里都不会去的。”
我感觉到那种再熟悉不过的恐惧感在我心中生拉硬拽。我的手脚都在颤抖,我确信她再继续待下去就会完全将我扰乱。我从她的身边挤过去,走——几乎是跑——回到了我的卧室,回到了安全地带。我摸索着,笨拙地把门反锁上。
我坐在卧室的角落,等待着。
之前,我听见了她向我的门走来的脚步声,听见因为她靠在上面,木头发出的轻微的嘎吱嘎吱声。她大概是在听我的动静,就像我现在也在听她的动静一样。这种对称性让我瑟瑟发抖。我扫视着这个房间,搜寻着什么,不过我无法解释自己究竟在找什么——可能是出去的方法,可能是一个地板门,是某种东西,它可以让我逃离现状,逃离一个醒不来的梦魇。我的视线落在了约翰那边床头的电话上。
这完全是一种浪费,我们其实完全不需要——一个小家庭里装了两个电话,这很荒谬,我跟他说过了——但是约翰坚持这样,他跟我说他不会在我姑妈每次致电查岗时都出被窝去走廊那边接电话。我很快就发现,这就是一个借口。他实际上是想躺在床上和人开会,而我就不得不背过身去,用枕头压着耳朵,努力把声音拦在外面。我现在在慢慢往电话那里挪动——身下的地板可能会因此有些松动,于是我不得不经常停下来,竖起耳朵,等着。一想到她在知道我的计划后会做出什么我就十分害怕,仿佛露西已经可以感知我的计划,仿佛我的想法可以从心中溜出去,尽管充满漏洞且不可靠——我在心里默默地感激他做了这个决定。
一靠近床,我就双手紧紧抓住了那个冰冷的胶木转盘电话,我记住的唯一一个电话号码就在我的嘴边。
听到她的声音之后,我的手紧紧地握住电话。
“爱丽丝?”莫德姑妈问道,一瞬间,仿佛她就在房间里陪着我,而不是在千里之外,“爱丽丝,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我想了一会儿她是如何知道打电话的人是我,又是怎么知道有事情发生的。她是不是有这种感觉,哪怕我们之间隔了千山万水。然后我想起了接线员,我摇摇头,感到有些尴尬,“是约翰。”我意识到她在等我说话,“他——”我犹豫了。
“他怎么了?”她问道,她的声音一向很冷静很有分寸,现在也因为恐慌变得有些尖锐。我可以感受到这种情绪通过电话传了过来。
“他失踪了。”我最后终于说了出来,这句话一说出口,就破碎了,“他的同事今天早上来家里了,他们在找他。我跟他们说他应该和他的朋友查理一起在菲斯——但是现在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去了。”我深吸一口气,“他们跟我说不要去找警察,但我觉得有事情发生。我想——我想我知道跟这件事有关的人是谁。”
没人回答我。
“姑妈?”我小声说,我很担心刚刚听到的声音都是我自己幻想出来的。
“嗯,爱丽丝,我在听。”又是一阵沉默,“我希望你现在认真听我接下来说的话。我马上让我的秘书订一张去西班牙的机票,我会从那里上渡船。我不知道路上需要多长时间,但是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在本周末到你那里。你明白吗?”
“谢谢。”我喘了一口气,“太感激了,姑妈。”说着,我想起了莫德姑妈坚定可靠的样子,想起她可以让一团乱麻变得有序的不可思议的能力。我觉得一种宽慰的气氛紧紧包围了我,这种感觉让我如释重负。
“爱丽丝。”她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希望你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我点了点头:“好的,一定。”
“我希望你答应我不要跟警察说。你说他们还不知道约翰不见了,我希望你答应我你不会去告诉他们这件事。”
我再一次点了点头,尽管她看不到我。“一定。”我答应道。我知道这个诺言不难遵守,毕竟自己一个人去警察局,不听之前那个有伤疤的男人的劝告,去报告约翰的失踪,并试图解释发生的一切——一想到这些我就变得浑身无力。“我保证,姑妈。”
“很好。”她说,“另外,如果他们过来问你,我希望你告诉他们,你不会在监护人不在的情况下回答问题。”
我又点了点头。我的被监护状态还有几个月才会结束,虽然我时常能感受到这种束缚带来的痛苦——我渴望掌管自己的财务、自己的生活,我不想再当一个小孩子。而现在,我感激还与莫德姑妈在法律上保持着某种具有约束力的联系。虽然我知道她是我的姑妈,她是我的家人,但我总觉得我们之间有些距离。自己的兄弟死后,她被迫养育自己的侄女,她应该会感到困惑吧。她从来不想要孩子,不过她在成为我的监护人之后也从未抱怨过。我有时候会想她会不会痛恨收留了我。我没有继续想下去,我们约好了不久后再通话,就在我准备挂电话时,她又说话了:“我说,你的朋友有没有联系你?”
我皱了皱眉:“我的朋友?”
“是的,她叫什么名字来着?我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莫德姑妈顿了顿,我听见纸张发出的沙沙声,“在这儿。索菲·特纳。有一天我在纽约街头碰到了她。哦,已经好几个月了,她说她一直在联系你来着。你们联系上了吗?”
我的手抓着电话。在本宁顿的那几年,我从没跟索菲·特纳说过一句话。而且只有一个人能认出莫德姑妈,露西。那天晚上她承认了,她在纽约的一家出版公司工作过。那个人肯定是她。我一直奇怪她是怎么找到我的。然而,露西总是能做到其他人做不到的事情。
“爱丽丝?”
“对,对,她联络我了。”我回答说。我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我环顾整个房间,确定她在听着。似乎我可以感受到她的存在、呼吸,就在那里,在门的另一边,于是我猛地回头看了一眼。我又回到电话这边,仍然紧握着它。
起初我想着要警告莫德姑妈关于露西的事,告诉她露西在丹吉尔,一切又重演了——迷雾散去,我记起了想要忘记的所有事情。但是把这些话说出口让我觉得很危险,墙太薄了,太脆弱了。我担心即使是电话联系也不安全,有可能会生变。毕竟,在丹吉尔有话务员。也许露西与其中一个是朋友,让他们留心我与别人的通话,然后把通话内容告诉她。我摇了摇头。不过,这太疯狂了。我静了静,想到了一个主意。也许我可以告诉莫德姑妈关于索菲·特纳的事,把这当作真正的露西的代码,这样她到丹吉尔之后跟她解释就会简单一些。到时,她就会明白,露西·梅森到底有多邪恶,她的支配欲究竟有多强,因为她无处可藏。
我深吸了一口气,说:“实际上,她现在就在这里。”
“什么,在丹吉尔?”我的姑妈问道。我听出她的语气中带有明显的惊讶和困惑。“我不知道她计划去找你。她没有提到关于这方面的任何事情。”
“是的。”我回答道,“这很突然。我也很惊讶。”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嗯,我想至少这意味着你在那里也不是完全孤身一人。现在索菲一定可以很好地安慰你吧。”
我使劲地闭上了眼睛。“是的,姑妈,当然是这样的。”我讨厌撒谎,我讨厌让她相信谎言。但是我跟自己说,必须这样。
“别着急,爱丽丝。”我的姑妈说,她的声音又变得低沉而有分寸,“我很快就会到你那里,我会处理好一切。我保证。”
我想起她在本宁顿跟我说过的话,那些话与她刚刚跟我说的诡异地相似。
我把电话挂上了,我的手在电话上方悬了一会儿,颤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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