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露西

她是一个骗子。我躺在床上想着。我的指间夹着一根香烟，滚烫的烟灰就快要落到床单上了。我知道，这是一个奇怪而荒谬的想法，但我还是细细思考着那种可能性，再一次想着她刚刚看我的表情——仿佛我是一个陌生人，她不认识我，反而害怕我。之前，我把她言行举止的不对劲全都归咎于约翰，我认为她是受了他的影响，但是现在他已经走了，没有借口了。

我坐了起来，烟灰落在了我的衬衫上。我不耐烦地将它拂去。

也许她举止古怪的原因是因为这个。她还不知道他走了，她不确定。也许我只需要告诉她——我为她做了什么，一切就会回到之前的样子。但是突然，传来一阵重物拖过地板的声音。我好奇“之前”这个词究竟意味着什么，我们会回到多久之前呢——在约翰之前，在汤姆之前，在我们周围还没有这些疯狂的事情发生之前。

一些动静打断了我的思路。

我蹑手蹑脚地来到门前，好奇地把耳朵贴在木门上。是爱丽丝，她的声音我不会听错，但她不是像第一天晚上那样在唱歌，也不是在她的房间里大声地自言自语。不，她说的一连串话语十分平稳，听起来仿佛是对着某个人说的，仿佛在这公寓里还有另外一个人。

我想到了，是电话。

我打开门，开始有些迟疑，所以我能听到的只有旋转黄铜把手的声音，我的耳朵也随着这动静响了起来。我小心翼翼地走到走廊上，我光着脚，跨过我卧室门外破损的地板，它有些褪色，纹理也不再清晰。她的声音现在更清楚了一些，不过还是有些含混不清。我皱了皱眉，朝她的卧室门走去。她又安静了，我等待着，屏住呼吸，直到——是的。我可以听见她在说话，可是那些话很模糊。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我越来越沮丧，然后我想起了在客厅见到的那个电话，它就藏在沙发后面。我没有犹豫，生怕错过这一小会儿就会错过她整段对话。

我拿起话筒，另一只手死死地捂住嘴，确保他们听不见我的加入。她们突然不说话了，那一瞬间我担心自己被发现了。但是，没有——我发现那个人是莫德——她在用一种悲戚戚的语气和她的侄女说话，问她有什么不对劲，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听着，迫不及待地想要听听爱丽丝是怎么回答的。

约翰失踪了。接下来，她说了这么一句话，我有些蒙，我跟不上她们的叙事了。爱丽丝知道了，她已经通过某种方式知道了，这件事让我陷入了冥思苦想。然后，她提到有人来找约翰，一个站在门口的男人。我赶忙瞥了一眼门厅，仿佛他还有可能待在那里似的。什么男人？我沉默地怀疑着。虽然我早上的大多数时间都在床上度过，但是我的睡眠总是很浅，一点动静就会把我吵醒。那天没有任何声音吵到我，没有任何声音警告我公寓里还有另外一个人。我想起那天早上我发现爱丽丝时她的样子——眼睛睁得大大的，头发乱糟糟的——她在翻约翰的书桌抽屉，显然在找什么东西，不过我没敢问她在找什么。

然后，我听到她小声说道：我知道是谁干的。我听见她提到索菲·特纳，我立刻就明白她意识到了什么，也明白了她想要做什么——因为我了解她，爱丽丝，比她自己更了解她。我可以在她什么都没做的时候就预料她的行为和反应。

我的身子不断下沉，一直跪到了地板。我的手指抓住了身下的柏柏尔地毯边缘，手指甲变得苍白。我还待在那里，无法动弹，不过在某一时刻我突然意识到有人关上了大门，爱丽丝离开了公寓，而接线员还在我的耳边说着话。

“小姐？您还在线上吗？小姐？”

我依然跪在那里，感受着、享受着这地毯对我膝盖的灼烧。

“是的。是的，我还在。”我回答道，我的嘴巴很干燥。

“这里是信息台。还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吗？”

我犹豫了一下，只一下而已。

“是的，你能否帮我重拨刚刚呼叫的那个号码？”

“同一个号码吗，小姐？”

“是的，麻烦你。”

我等待着，听着拨号的声音，想象着接线员在忙碌着，把爱丽丝客厅的电话联到了千里之外。那些线被插上、拔下。我专注于这个画面，努力把它保留在我的心中，不去想别的。要是能再久一点该多好。

响铃一次、两次，然后是——“爱丽丝？”

我已经知道接电话的人是莫德了，我在几十秒钟前还听到了她的声音，不过现在情况有一些不同。这举动的结局让我颤抖，尽管下午很热，我的身体还是在打寒战。

我准备把电话挂上，但我突然停住了，我将听筒重新拿到耳边，略带试探性地说：“希普利小姐？”

一阵沉默：“嗯？”

“我是索菲·特纳。”

“索菲？”她的声音中出现了一丝惊讶。

“是的。我非常抱歉通过这种方式联系您，但是我亟须跟您说话。”我顿了顿，屏住呼吸，在脑中盘算着，“是关于爱丽丝的事情。”

这一次，她毫不犹豫地接了我的话茬：“一切都好吗，索菲？”

我希望能让我的声音颤抖一些、听起来很不稳定，我对着电话轻声说：“不，不。恐怕不太好。”

我得快一点。还有一件事要去做，在爱丽丝回来之前，我还得打一个电话——这个电话不能在公寓里打，万一他们追踪起来就麻烦了。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运作的，但是我知道有记录可查，接线员负责的小卡片上会记录着谁从哪里打了什么电话、打了多久，等等。如果我的计划成功，接下来的这一通电话将无迹可寻。

我走了出去，我的步伐沉稳坚定，我希望计划成功。

刚刚，我在绝望中想到的这个计划应该是有用的。毕竟，我没有料到会出现这样的局面，没有预见这个转折——这很要命，这个变化我并不想看到。我已经如此完美地走到了现在，而她居然就这么走了，把一切都擦得干干净净。

公共电话亭就坐落在街角，和我记忆中一样。一走进去，我就等待着听拨号音，等着接线员在我说话前向我问好。我故意模仿着爱丽丝的口音说道：“请帮我转地方警察局。”我顿了顿，说，“好的，好的，我会等的。我的名字吗？爱丽丝·希普利。”

完成了。没有回头路了。

我挂上了电话，我的思维已经扭曲了。这一小时里，一切都变了。一个人的全部人生居然会被几句话转变，这似乎是不可能的，甚至很荒谬。我的心试图跟上事态发展，试图理解现在的情况，不过失败了。但是，不，我提醒自己，不是我——是爱丽丝。她才是那个人。

我转身离开电话亭，一个人站在那里，挡住了我。优素福。

“哦，拜托，让我一个人静一静。”我小声说道，我突然感受到这个小玻璃亭里有多么闷热，我的衬衫贴在后背上，“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说的了。”

他笑了：“但我只想聊一聊，我想让我们之间的事情再一次回归正常。”

我看着他，知道他说的话并不代表他的真正所想，知道他另有所图。他今天来还有别的原因，他那天晚上来找我也是别有目的。我知道我们的相遇不仅仅是巧合。他想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不，不只是这样。他觉得自己可以得到的东西——也许是他应得的东西——被亏欠了。我想知道这个东西是什么，鉴于已经发生了这些事情，我好奇它到底会有什么影响。警察很快就要来了。我的时间不多了，我必须回到公寓去。但是我停住了，希望有那么几分钟、那么几小时可以让我假装一切都和一天前一样。即使我知道这不是最明智的决定，我知道我应该赶走面前这只蚊子，继续完成我的计划。但我还是重重地倚着电话亭，我答应他了。

“我想是吧。”我说，没有理会他脸上那危险的笑容。

我把他那晚在街上跟我说的恶毒的话抛到了一边，跟着他一起去了哈发咖啡馆和别的地方。当地住家的小门千千万，我们走进其中一扇。我甚至答应了他最后的荒谬提议——给我画像——那一刻我渴望且需要知道他的笑容背后到底藏了什么心思。那一天我感到疲惫，也感到愤怒，他居然是我生命中遇到的第二个决定要骗我的人。

一走进去，我就看见十几张画陈列在屋内，我在它们之间无言地穿行，好奇这些作品中有没有优素福自己画的，还是说这些也只是他做的表面功夫而已。也许那些颜料和画笔只是舞台道具，画完全是别人画的——可能是约翰还是爱丽丝曾经提到的那个姑娘，不过我想不起来是谁说的了。那些画即使不起眼，却也还不赖。日落、海洋、忙碌的集市。我发现画中全是丹吉尔的日常，不过色调很明快，让人觉得这座城市中没有不幸与麻烦。所有污秽、肮脏的踪迹全都一扫而空。我突然很想哈哈大笑。

不过，有一幅画让我停下了脚步。画上是一系列的屋顶，没什么特别引人注意的东西，但是颜料的活力让我很受震动。也许是豪放随意的笔触，或者是大胆的配色——我能看出，那是晒衣绳，一条纤细的绳子将所有建筑连接到了一起。它们乱成一团，简直无法辨认这根绳子始于何处，终点在哪儿。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很可怕，这与他们在课堂上教给你的东西都不一样——但是，这并不是问题所在，那些事物让我想到了丹吉尔，仿佛我已经离开了。无论是因为什么，我都放慢了速度，我的手指轻轻地放在画框上。

“这一幅很美。”我说。

优素福点了点头，他带我朝他放在房间中央的凳子走去，一束自然光照亮了这块地方。他的画架和画布就在几步之外。“请吧。”他说。

我坐下了，我很感激他的提议，感激他给我这样一个机会，让我可以放松心绪，任思绪漫游，不去纠结过去几天发生的事情，以及将要发生的一切。我的眼睛在房间里的这片静谧中忽闪着。温暖的阳光照到了我的脸上，我叹了一口气，身体十分放松。

“你知道。”优素福说，他的声音割断了空气，“我看见了你。”

我皱皱眉，高温仍然让我的心脏运转得很慢。我没有料到他会如此迅速地开始说话。“你看见了我？”我重复了一遍，睁开眼睛看着他。

他的脸从画布后面出现，他的眼睛亮得很诡异：“是的。那天我看见了你。在墓地附近。”

我怔住了。我的手在腿上抽搐，但我稳住了自己。“你是说我和朋友一起去的那次吗？”我回答道，努力让自己小声一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轻松——不过我现在清醒了，“没错，我带她去了哈发咖啡馆。我想她会喜欢那里的景色。”

“是的。”他点点头，“那次我也看见了。”

啊！看来这才是事情的真相——他一直在跟踪我、尾随我，就像烂片里的某位极具英雄色彩的侦探。看来我没有充分考虑到优素福这个人。他一直融于背景中，像一只即将被弹走的蚊子。但是现在，回想他在那天晚上被我推到一边时的表情——厌恶。是的，但是还有一些别的情绪。我感受到了他在暗中的回应，愤怒。就是这样。这种愤怒很宽广，也很深刻，我知道他愤怒的对象绝不仅仅是我。我的心越跳越快。如果他一直在跟踪我，就意味着——一口气卡在了我的喉咙里，我这才意识到，他知道了。他知道了，而且他已经决定利用这件事来引我上钩。

“是的。”他继续慢慢地说，充满自信和从容——他确认了我的怀疑。“我看见你和他在一起。”他接着说，“我看见你做了什么。”看来我们之间已经非常坦诚了。

我没有动。“我有钱。”我平静地说，好像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虽然我说了这话，但我也想到，我的账户上数字几乎为零。

优素福点了点头，不过他的脸很扭曲，仿佛我的话侮辱到了他——但是他其实就盼着我说出这些话。我觉得自己理解他的厌恶之情，他的怨恨。考虑到他的现状，我愿意宽恕他，愿意忽略这个事实：他企图骗我——他唯一的支持者和守护者。毕竟，我理解绝望的心情，理解这种绝望会让你怎么样，理解它会逼迫你做出怎样的事情。优素福和我，我们两人并非完全不同。这时，我想起了钱。我把手紧紧地扣在一起，指甲嵌入我的肉里，我感觉很痛。我的皮肤上出现了鲜红的血液，我没有理会。付一次款是不够的，我怀疑给他多少钱都不够。

不行——我需要逃出去。

突然，我想起来。距我们在里夫电影院外面第一次见面已经很多天了，当时优素福以为我的名字是爱丽丝。

这不是我故意做出的决定。当时我初到丹吉尔，告诉他的名字是她的而不是我自己的。我这样做只是因为对面前的这个男人有所顾虑而已。他戴上了面具，我也戴上了自己的面具，我以前这样干过很多次了。我最初出于直觉做的决定本没有他意。但是现在，现在我发现了其中的好处。我不想这样，我感觉自己全身都在排斥这个想法。但是，我提醒自己，没有别的办法了。我已经被困住了，被逼到了角落，唯一还有意义的一件事就是活着——我自己活着。他们——爱丽丝和优素福都让我无路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