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与莫德姑妈打完电话后,我感觉释然了,甚至觉得充满了士气。我知道她马上就要来丹吉尔,她会让一切回到正轨。然而,当我站在客厅,当我看到每一样属于约翰的小物件时,我就为自己几小时前的想法感到愧疚。我居然还在想要不要留在丹吉尔,要不要继续和他在一起。这就像是一种背叛,比他承诺的任何事都危险得多。然后,我离开公寓,我迫不及待地想要远离这个密闭的环境,这里面全都是他留下的痕迹。我走过一条又一条街,经过我们一起去过的市场,皮革和肉类的气味是那么冲鼻,但我无动于衷,不过这味道的确令我有些反胃。我经过一家咖啡馆,我想起刚来的时候,我们还坐在这里开怀大笑。我加快了步伐,我走得太急,把自己绊倒了。我没有方向,漫无目的,我意识到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都沾染着我对约翰的回忆。无论我去哪里,都逃不掉这些回忆。

在某一刻,我意识到自己被人监视了。

他很聪明,藏得很隐蔽,所以我第一次只是用余光看见了他,他的帽檐很宽,遮住了他的脸。我摇了摇头,坚定地告诉自己,不要凭空想象,但就在此时——他又出现了,和那天上午是同一个男人。那个带着伤疤的男人。他就在我边上,一开始在我右边,忽而又到了我的左边,有时在我前面几步远的地方。他很小心,不愿让我看见他——但也没那么谨慎,他很聪明。但是,我提醒自己,如果他和约翰一起为政府工作,我猜他必须这样。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开始加速跳动,我好奇他究竟想要什么。他觉得我会有什么样的答案呢?我加快速度,走进一个小巷,然后又转到另一个巷子里,但这些都毫无作用。

我无法摆脱他。

我回到公寓的时候,已经上气不接下气。我的心脏跳得很剧烈,笨拙地开锁,手在不停颤抖。不知何时,我的头发散开了。走向客厅的时候我可以感受到发丝在不停地蹭着我的双颊,于是我把它们梳了起来。我的动作很快、很专注,试图把自己从它们令人恼火的触碰中解放出来。

突然,我停了下来。

露西在那儿,她就坐在沙发上——但是她并非孤身一人。露西的两边各站着一名警察,他们穿着熟悉的褐色制服,戴着那顶独特的帽子。那帽子与其说是戴在头上,不如说是盖在头顶。我看见他们的步枪就支在其中一个书架边。我眨眨眼,想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在这里,想知道这一切是不是只是我的幻想。

“爱丽丝。”露西开了口,她的声音充满关切,“警察已经来问了关于约翰失踪的事情。他们想和你谈谈,但是我跟他们说我不确定你在哪里。我猜你是在集市那里吧。”

我觉得自己看起来一定很生气,我绝望地抓住身边的书柜。那一刻,我只想让手指有一些触碰到实物的感觉。“对不起。”我喃喃地说,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跟谁道歉。

一个警察站了起来,他用法语说:“一切正常吗,女士?”

“是的。”我挣扎着回答。我感觉自己的呼吸十分急促。

“她看起来好像病了。”另一个警察观察后用法语说。

他仿佛要过来,但我举起了手。“不。”我坚定地说,“我没病。”

一阵短暂的沉默,两位警察都心不在焉地看着我。“我们接到了你的电话,希普利女士。”其中一位警察终于说话了。

“电话?”我在房间里看了一圈,看着他们的脸,他们充满期待地看着我,“但我没有给任何人打过电话。”

还是那位警官,他皱起了眉头,翻找着两手之间的笔记本。“我们接到一位名叫爱丽丝·希普利的女士的报警电话。她说今天上午早些时候,她的丈夫失踪了。”他顿了顿,“这不是你吗?”

“不。”我说,我的眼神一直在往露西坐的地方滑,我想知道警察来多久了,以及在这段时间她可能和他们说了什么。我的思路跳到了那个有伤疤的男人身上,还有他坚称不要联系地方警察。

“那么你的丈夫没有失踪?”

“什么?”我问道,我重新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在那位警察身上,“没有——我是说,对,对,他失踪了。”

“你的丈夫失踪了,而你却不报警吗?”

我点了点头,脸一下就红了:“对,对,是这样的。”

两位警官的眉头都皱了起来,他们沉默了,接着露西说:“我当时在想……”仿佛在我进门之前他们正在对话,而她现在要把那段对话继续下去。她的目光在这个房间里到处游走,最终落到了我的身上。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一、二、三——我不知道具体有多久,但是我已经明白了她在干什么。我了解她就跟了解我自己一样。我知道当她感到尴尬的时候,她的嘴会噘成一个O形,知道她在受到惊吓时会发出什么声音,或者当她觉得开心时她的瞳孔会如何变大。我了解她。我还知道如果她有了什么想法,那么在她看向我这边的时候,这些想法就已经形成了某种结论。

“有个男人。”她说,“优素福。”

我的眉头蹙了起来,感觉有什么东西开始在我的脖颈后方引起刺痛。

“优素福?”警察暂停片刻,不断地翻着他的笔记本,“他是谁?”

露西耸了耸肩。“他只是个当地人,实际上是一个骗子。他有时也用约瑟夫这个名字。”她摇了摇头,似乎在清理思绪,“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提起他。”

我觉得这是句谎话。

她转过身来看着我。“我觉得爱丽丝认识他。我记得好像在我刚来这里的时候,她提起过他。我总觉得这很奇怪,她居然会认识他那样的人。但是现在,我发现丹吉尔是一个小城市,认识每一个人并不难。”她顿了顿,接着说,“他戴着一顶软呢帽,上面有紫色的缎带。大多数人就是通过这个标志认出他的——他去哪里都戴着这顶帽子。”

她的声音中没有谴责,她更聪明一些。但是警察——我看见他的眼中有光在闪烁,虽然很模糊,但是足以让我知道他的兴趣已经被激发起来。他的身体似乎在不断膨胀,要填满整个房间。

我也可以看透她做了什么——她把我和优素福联系到了一起。这是一条撒着面包屑的小路。

“非常感谢。”警官轻轻点了一下头说,“我们会进行调查,如果有新的发现会通知你。有可能他只是和大多数丹吉尔人一样——在哪里喝醉了,睡着了,或者……”他拖长了尾音。

“或者什么?”我问道,我的声音没有我想象的那样充满质疑。

他只是耸耸肩:“在这段时间里,女士,如果有关于你丈夫的任何消息,也要让我们知道。”

我点点头,这话听起来像是批评,仿佛约翰的消失都怪我,不过我不在乎他的说话语气。我在想他不辞而别的其他原因。也许与当地赌徒打架,被刺中了。也许在一家夜总会里与拉皮条的发生了争执。我摇了摇头,不是这样的。但是就在我可以告诉他们的时候,他们走了,厚厚的衣服和沉重的皮靴摩擦着。

“你去哪里了?”露西问道,她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我看着她从沙发上站起来,然后走到窗台边坐了下去。她穿着黑裤子和一件朴素的浅色衬衫,我看见她拿起一根点燃的香烟放到嘴里,我的脑海里突然产生这样的想法:这就是她。颀长优雅的线条,没有装饰,没有蝴蝶结。她还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子——但是在某种程度上却让我害怕,让我瑟瑟发抖。

“太黑了。”我看了看。我发现在警察走后,太阳已经开始下山了,房间里的光线越来越暗。突然,我绝望地走向一盏灯,想得到一点光明。

“不要。”她的声音坚定而果断,“我想看日落。”

开始叫板了,我想忽略她的话,想不管三七二十一去把灯打开,让我们两个暂时瞎了的人进入光明。但我克制住了,我想起了莫德姑妈,她正在来丹吉尔的路上。我的手指再次抽搐起来,我等不及想让她赶紧到来。

“这和家里一点都不一样,不是吗?”她突然问道,还不嫌麻烦地转过头来看着我。

我看向窗外,天空中布满粉、白、蓝色的条纹。是的,的确不一样,我想。也许甚至可以用极其美丽来形容。但是在那一刻,我只能看到不祥和警告,我只能看到那是一个我可能永远都无法逃脱的威胁。我已经答应姑妈不把警察牵扯进来,但不知为何他们还是出现在了我的家门口。虽然我确定自己没有打电话给他们,我不是那个把他们召集过来的人,但我也记不清挂掉给莫德打的电话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我过度紧张了,我被这个完全属于约翰的地方包围。这栋公寓、这座城市以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方式属于着他。在这个时候,如果能回到童年黑暗、阴雨的天空,我可以付出一切。

她跟我说:“你永远出不去了。”

她的声音中没有责难。她就像那些在陈述事实的人一样——而我觉得这确实是一个事实。曾经,我一直没有出去。曾经,我害怕有什么东西潜伏在小巷的角落,潜伏在酒吧和咖啡馆的密室。我想告诉她,那是以前。在她来之前,在约翰消失之前,在一切都变了之前。而我开始怀疑、开始记得,真正的危险并不完全存在于我的内心。

“你去哪里了?”她问。

香烟的烟雾围绕着她的脸弥漫开来,我很好奇她是不是已经知道了,有没有可能她问我这些只是想看看我对她是不是忠诚。“我去了市场。”我撒谎道。

她环视四周:“那你买了什么?”

“什么都没买。”我耸耸肩,不过我不确定在这将我们笼罩的黑暗中她能不能看到我的动作,“我只是想去看看。”

“那个时候去市场已经很晚了。”

我的语气很固执,回答道:“我先到了那里,然后又去别的地方走了走。”

她点点头,然后盯着我的眼睛说:“我很惊讶你居然没有告诉我。我是说,关于约翰的失踪。”

我迎视着她的目光,尽管我的声音在颤抖,但我还是问道:“我需要这样吗?”

这个问题,这个暗示,在我们之间久久徘徊,没有答案。

她面向窗户说:“我们还是可以走,你知道的。我们两个人,一起走。我们可以去西班牙、去巴黎。”她顿了顿,慢慢地转过身来看我,我可以听见她的裤子摩擦的声音,“现在还不算太迟。事情并不需要以这种方式结束。”

她的眼神中闪烁着绝望——我看得到。虽然我知道这样很荒谬,知道这样是错误的,但我还是有些许答应她的冲动。如果我就这么闭上眼睛投降,让我们之间的距离更近,把这噩梦抛在脑后,可能事情就会简单一些。也许她也感觉到我心软了,因为她伸出了手,似乎要来抚摸我。但突然,我想起了汤姆,想起了约翰,想起她是最大的嫌疑——不,我严厉地小声对自己说,绝对是她做的——我觉得自己十分无力。我把她的手推开,那股力量把我们两个人都吓了一跳。我看见了——震惊、失望,还有愤怒。“你不能勒索我让我爱上你,露西。”我喊道,无法停下来,“这样是没用的。”

她的脸僵住了,似乎在抽搐变形。然后,虽然周围一片漆黑,我还是看到她的一边嘴角开始上扬。似乎她的嘴唇翘起,被人往上拉拽。她的表情就好像是一只猫在玩弄一只老鼠一样。

我的皮肤开始发痒,我知道又有事情要发生了。我已经感觉到她接下来的话会很危险。

“你准备什么时候告诉警察?”她问道。

我怔住了。

“把你知道的告诉他们。”

“我知道什么?”我小声说,我的身子在不停哆嗦,我努力不去理它。

现在她笑了——一个掩饰不住的发自内心的笑容。“萨比娜的事啊。”

我双臂抱着腰。我不想再待在这里。不想待在这个房间,待在丹吉尔,不想在非洲大陆的任何一个地方待下去。这里不是我的家。这里从来都不是我的家。我只是建了一个包围圈,然后把自己困在里面罢了。我制造了一把锁,但是我又把钥匙给了露西。我的胃一阵抽搐,我突然觉得自己病了。就在这里,在客厅,周围都是约翰的东西和露西如同猫咪的露齿笑,在这样的环境下,我病了。

“萨比娜?”我重复道。

“是的。”她转过身来,“警察想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在哈发咖啡馆。”

我觉得自己在退却,觉得自己陷入了恐惧之中——不,不是恐惧,是惊骇。我记得那一天,那个女人,那个碎裂的玻璃杯——楼梯上的鲜血在下午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我觉得她有些熟悉,虽然我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她。第一天晚上她的脸,在我晕倒之前的那几秒,约翰的真相,我们之间关系的真相,全都暴露出来了。我动弹不得,言语不得。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你在说什么呢,露西?”

她轻笑一声:“爱丽丝,我知道你推了她。”

我感觉自己的血液上涌,感觉耳中嗡嗡作响,耳膜被激得一跳一跳:“我没有,露西。我没有推那个女人。”

“你是说萨比娜吗?”她问道。

一听到她的名字,我的胃陡地沉了一下,但我压住了这股恐慌。

关于那一天,我一直在苦苦思考。我对发生的事情怀疑了十几遍,我百思不得其解。我的心里在不断重演那段情节,一遍又一遍。有时候想象我在她摔倒前看到了她的脸。她的脸上全都是恐惧的表情,明知发生了什么却无法阻止。我很享受吗?我很想知道,试着找回那种感觉。我知道当时我已经意识到她是谁了。我看着露西,为不会说出口的话而战。

“我不怪你,爱丽丝。”她从窗边走开说,“我也会做同样的事情的。毕竟,如果有人像那样背叛你的话……”她把尾音拖得很长,她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我觉得自己的脉搏越跳越快,感觉角落里的黑影越来越大。

“我现在要去睡觉了。”我一边说,一边感觉自己的声音在身体里回响,“我怕我的头疼得厉害。”

那一晚,我锁上了卧室的门。我把那个很重的木制梳妆台挪到了门边,木头腿刮擦地板的声音令我十分愉悦。我思考着现在的情形有多荒谬,思考着整个不幸的循环。我花了大半小时的时间——推推拉拉——但我没有停下来,直到最后它形成了一个障碍,将我的房间和走廊隔开,将我和露西隔开。我低头看了看,地板上刻下了数条深深的小溪。这些印记让我高兴,我行动的耐力也让我高兴,这记录了我的反抗。莫德姑妈来以后,我会把它们展示给她看,这样她就会明白我为了逃离露西的掌控所做的一切努力。

那时她就会明白了——然后,我们会一起找到一条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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