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爱丽丝

第二天早上，警察很早就来了。

当然，我预料到了。我知道，他们敲我的门与我被留在平静之中，我仍然可以假装可怕的事情没有发生，一切只是我在做梦而已——这两个时刻之间的时间正在一点点互相逼近。

约翰死了。他们前一天就告诉我了——莫德和露西——不过我的内心并没有把这件事当作事实。我没把它当作什么实实在在、不可动摇、不能挑战、无法改变的事情。我躺在床上，莫德给我盖好被子，好像我还是一个小孩子一样，好像我是她永远也没能摆脱的一个病人、一个麻烦。我感觉到那个词一直在我的心中回荡——死亡。这一切都太熟悉了，又有一些陌生。不可能是真的，我想告诉我的姑妈，我感受到她在用力拉扯着被单。约翰不可能走了，他不可能死了。我想要跟她解释，他应该是那个让我振作、让我走出抑郁和黑暗的人。那片黑暗自从佛蒙特的严寒之夜以后就一直笼罩着我，甚至在那之前就已经有了。他不可能走了，不可能死了。

我的心完全无法接受这件事。后来他们在验尸官办公室刺眼的灯光下给我看他的尸体，我往后退了退，面无血色。我很吃惊，我一直想着身边的莫德姑妈，想着警官的眼睛盯着我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口呼吸。我感觉他们——他们所有人——都在等待，等着看我掉眼泪，看我歇斯底里。他们在等一场表演，而我似乎并没有那个精力。

我转过身，面若冰霜。

“女士？”

我仰视着两名警官，他们的表情很犹豫、很迟疑——我觉得，他们仿佛很害怕。我当时想要大笑，他们究竟怕我什么？我想知道。我不禁去问他们——但是那一刻的重要性、我应该感受到的情绪、他们希望我展现的情绪……这一切实在是让我喘不过气来。我对他们点了点头——这个省略了一部分的小动作有点儿像鞠躬——然后我开始往后退，向门走去。这种感觉我在哈发咖啡馆也体验过，在生命中其他无数个瞬间也体验过。我体内的恐慌开始升腾，那种陷入绝境的感觉威胁着要压倒我。在这一刻，我最需要的就是可以离开这个限制住我的空间。尽管如此，我还是停了下来，向左看看，向右看看，确信有些东西不见了，有些东西被我忘记了。

是露西，我突然意识到。

我一直在找露西。

这一次，我真的笑了。

“女士。”我听见警官又说话了，我可以感受到莫德姑妈锐利的眼睛在盯着我。但是，我还是无法回应。除了转身离开验尸官的办公室，走进到处都是门的走廊，我无法做任何事情。不过那些门中没有一扇看起来像是通往我寻找的出口。我推了推其中一扇，然后是另一扇，每一扇都不让步。无路可走——我被困住了，我陷在了这个迷宫一般的走廊。

我的面前出现了一个人：“麦卡利斯特夫人吗？”

从来没有人用我丈夫的姓氏叫过我。我想了想这种荒谬性：这是我第一次听人这样喊我，而我丈夫的尸体就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希普利。”我小声说，我的声音在颤抖，“我的姓氏是希普利。”

那个男人皱了皱眉。“好吧，希普利夫人。”他顿了顿，指了指身旁的那扇门，“请跟我来。”

那个站在我面前的男人块头并不大，他的眼睛只比我的高一点，但是他还是让我有所顾忌，让我的心开始恐惧地怦怦直跳。他的级别显然比刚刚跟我说话的那两个警察高，我想知道他有什么目的。我看着他指的那扇门，很惊慌地思索门后面可能藏着什么。我的心底某处模模糊糊地感觉自己应该问清楚他是谁，他想要什么，但是我所能问出的唯一一个问题就是：“我们要去哪里？”

“去我的办公室。”他简单地回答，没有给出更多解释。

我感觉有一只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转身一看，是莫德姑妈，她嘴唇上方那里沁出了一层汗珠。“你听见这个男人说的话了，爱丽丝。”她说，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干练，“我们进去吧。”

那个人皱了皱眉，看起来对她要陪我一起有点儿失望。

他的办公室很空旷，墙上薄薄地涂了一层黄色的漆，没有什么装饰物，角落似乎要剥落了。他的桌前有两把椅子，我坐了上去，莫德姑妈坐了另外一把。

我们坐下以后，警官也坐到桌后自己的椅子上，身体前倾。“希普利女士。”他开始说，“你知道为什么一个叫优素福的男人会有你丈夫的东西吗？”

我摇了摇头，这个问题让我感到有些惊讶，我预想了很多问题，但没想到这个。突然有什么东西在拨动着，我记起了露西那天晚上跟警察说的话，关于优素福的事情。

“不。”我小声说，我的声音低沉而嘶哑，“我不知道。”

他皱着眉头看着我：“你还好吗，女士？”

我在考虑要不要告诉他。关于露西的事情，关于她是如何故意向警察提到优素福，以及她对他们谈论的一切都负有责任。我在考虑要不要告诉他这件事，还有发生的其他事情——然后我注意到他看我的样子，他的表情犀利而刻薄，于是那些话到了嘴边又被我给吞了下去。

“请给我倒杯水好吗？”我说。

我的这个请求似乎使他很恼怒，不过他还是向站在门外的一位警官示意。我们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一杯温水摆在了我的面前。

“谢谢。”我讷讷地说。我把杯子放回他的桌上，看着玻璃杯下形成一圈水，那一圈水最终浸入了木头中。我知道莫德姑妈在看着我，但我无法回望她。还不能。

“抱歉，您说您的名字是？”我拖长了音节，向那个男人提出疑问。

他坐回椅子上，叹了口气。“抱歉，女士。我是阿尤布警官。”他说，“现在，据我了解，你认识那个男人。”

我皱皱眉头，把一只手放到了太阳穴上，想知道其他人有没有注意到这个办公室有多闷热、多狭小。“谁？”我问道，那时我都不知道他说的是谁。

“优素福。”他回答道，他简慢无礼，这三个字发得特别重，“或者，也许他跟你说他叫约瑟夫。他应该对你丈夫的死负责，女士。”

“不。”我回答道，这不可能，我摇了摇头。不是的，他们弄错了。莫德姑妈在我身边微微动了动。

“不？”阿尤布抬起了眉毛，“你是说你不认识他，还是说他没有责任？”

“不，我不认识他。”我说，其实我也想说他没有责任，但终究没有说出口。

“我的下属可不是这样跟我汇报的。”阿尤布的眼睛眯了起来，“他们说你们很熟。”

“不，那不是真的。”我抗议道，我担心已经往这方面发展了——从认识他到很熟。这两者之前是有差异的，我非常清楚这一点。“我知道这个人，但不认识他。约翰——”我停了下来，犹豫了一会儿，他的名字让我没办法把话说利索，“他跟我警告过，让我注意这个人。”

“警告你——为什么？”阿尤布问道。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约翰让我提防他。我猜。如果只有我一个人遇到他的话，就得注意了。”

警官似乎在考虑这个问题：“看来你的丈夫见过他了？”

我摇摇头：“没有。”不过我突然想到了萨比娜，想到了他过的另外一种生活，“我不知道。”我发现自己承认了，“我是说，我不这么认为。他从没提起过。”我再次伸手去拿那杯水。

警官看着我，他的表情很平静，什么都没有表露出来：“女士，我有些搞不懂了。如果你从没有见过优素福，你的丈夫也没有见过他，那你们为什么都这么怕他呢？”

“我们没有害怕过。”我迅速回答道。

“没有？”他皱起了眉头。

“没有。”我重复了一遍。现在的我有些沮丧，“我不知道。约翰跟我说了一些关于优素福的故事，关于他是怎么骗游客钱的事情。”

“所以你怕他也对你做这样的事情——骗你的钱？”

我再一次摇了摇头：“不，也不是。只是——”

“只是什么，希普利女士？”他打断了我。

我感觉我的胸前红了一片，即使在如此糟糕、黑暗的房间里，那片红也还是那么明显。我清了清嗓子，但是在我张口说话之前，莫德姑妈微微动了动。她身体前倾，一只手放在警官的桌子上。“请问，这是要干吗？”

阿尤布歪了歪脑袋，显然姑妈打断他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不过他在尽力掩藏这种情绪。“什么都不干，女士。”他最后说道，嘴上挂着一个很勉强的微笑，“我们只是试图理清这位年轻的女士、她的丈夫还有犯罪者之间的关系。”他看着我，“那么你从没见过优素福？”

我摇摇头。“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他。”

“这就很有意思了。”他靠着椅背，先前没有表情的脸上浮起了一丝微笑，“你看，我们已经跟犯罪嫌疑人谈过了，他声称与你非常熟悉，希普利女士。”

我无动于衷：“你什么意思？”

“他说你们互相认识，说你们是几周前在里夫电影院外面的一家咖啡馆遇到的。”

“但是我从来没有去过里夫电影院。”我抗议道，我说这些话的时候便意识到——是露西。他描述的人是露西。她才是那个想点子布下圈套的人，所以我现在才会落到这步田地，被带到这个办公室里。“露西。”我吸了一口气。

阿尤布的眉头在不经意间皱了起来：“对不起女士，你说什么？”

“是露西。”我又说了一遍。这一次我的嗓门大了一些。

“我不明白。”阿尤布瞥了一眼莫德姑妈，说。

我犹豫了，我感受到了姑妈冰冷的眼神和她的不以为然，但我没有理会这些。我再也无法保持安静，一切都变得扭曲了，一切都变得乱七八糟。他们需要我的帮助来搞清楚事实，这样事情最后才能捋顺。莫德还没有明白，她现在不可能明白——但是她终究会明白的。

“露西·梅森。”我说，不过我的声音在颤抖，“她是我以前的大学室友。”

他的眉头依然皱着：“然后呢，这与现在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露西最近才来丹吉尔。”我说，“我相信与她有关。”

阿尤布摇摇头：“也许我没有搞懂。她具体与什么有关呢？”

“与所有的事情都有关。”我的身子向警官那里探了探，“与约翰的死，与我认识优素福、我参与了这件事这种愚蠢的想法有关。”

阿尤布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笑着说：“你提到了这个，这很有趣——关于你参与了这件事的想法。是的，你看，优素福也说要负责任的另有其人。一个丹吉尔人，一个女人。”他顿了顿，“他的好朋友——爱丽丝·希普利女士。”

“你什么意思？”我质问道。

“我的意思是，那个男人说他是无辜的。”阿尤布耸了耸肩。“他说你——希普利女士——去找到他，问关于一个女人的问题，那个女人和你的丈夫有一腿。然后，过了一阵子，他说他看到这位女士袭击并且谋杀了她的丈夫。你的丈夫，希普利女士。”

我的身边响起一声冷笑，姑妈质问道：“你相信他说的话？”

阿尤布回答道：“我们了解优素福，我们已经观察他好几年了。他以前只是搞搞小偷小摸。他的那些小阴谋都不怎么成气候。”他顿了顿，“这件事非常令人惊讶，可是——”

“什么？”我问道，我的声音在颤抖。

“我可以想象。”他尖锐地说，“也许有一种可能，这么说吧，有一种劝诱的力量。”他顿了顿，“希普利女士，你……”他把最后一个字拖得很长，“知不知道你丈夫有外遇？”

我怔住了，但是在我能回答这个问题之前，莫德姑妈把一只手放到了我的肩膀上。她身子前倾，用一种低沉而有力的语气轻声说：“先生，您今天是要指控我的侄女吗？”

他似乎在仔细思考她的话：“女士，现在并不会。这只是一次不正式的聊天而已，是让希普利女士把知道的所有事情告诉我们的一个契机罢了。”

“但是我刚刚跟你说了。”我说，“我跟这个男人没关系。他跟约翰也没关系。是露西干的，不是他。”

“不是吗？”他从口袋里掏出好几样东西，把它们放在我们之间的桌上。我看见约翰在露天市场买的皮夹，这个钱包带着这座城市的气味，让我想起了那些被我丢弃的回忆和画面。买这个钱包的那一天，我和约翰在集市中走失了。我变得很生气、很迷茫，也很害怕——但突然，我意识到，不是这样的。根本就不是同一天，这两件事是分开的，是有区别的。我摇摇头，把注意力集中在我的眼和我的心中，不去管阿尤布拿出来的那些物件。

首先，是一块银色的小东西，我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了。然后，我听见了它熟悉的声响，看见了它的形状和细节。我知道它是什么了，只会是那样东西。

我妈妈的手镯。

警官充满期待地看着我——一种胜利的表情已经在他的脸上扩散开。“你认出来这些东西了，对吗？”

房间很热，令人窒息。“是的。”我回答道，“这个手镯是我妈妈的。”但是即便我说了这些，我还是在努力思考它是怎么跑到他手里的，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曾经被我妈妈握在手心、戴在她玲珑的手腕上的手镯跑到了离我上次见到它的位置千里之外的一个陌生人粗糙、长了老茧的手中。

“但是最近这个手镯还在你的手里，对吗？”警官逼问道，“在你把它送出去之前。”

“是的。”我继续说，然后我摇了摇头，“不，我是说，它现在也是我的，我没有把它送出去。”我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他看着我：“如果这是真的，女士，那么你认为我是怎么碰巧拿到它的？”

我挣扎着想说点儿什么。“我不知道。”我说。最终，我望着我的姑妈，我跟她说的话比跟这位警官说得多。“我没有线索。在本宁顿的时候，我就把它弄丢了。我起初以为是露西偷的，但是她否认了。从那以后我就没见过它。”

警官靠在椅背上。“要不要我告诉你我是在哪里找到它的？”他眯起了眼睛，“不过，我猜你已经知道了。”

“我不知道。”我说，“姑妈。”我抓住她的手，“我发誓我不知道。”

莫德姑妈什么都没说。

“我们发现，这手镯在你的好朋友优素福手里。”他顿了顿，“这是报酬。”词尾被他拖得很长。

我吃了一惊，看着他：“能请你再说一遍吗？”

“报酬。”他重复了一遍，“这是你给他手镯的原因，他亲口说的。”他短促地笑了一声，“他似乎不知道这东西一文不值，只是拿金属粘的而已。”

莫德微微动了动身子：“具体是因为什么给的报酬？”

警官看着她：“证件，女士。优素福说，希普利女士暗示说警察会知道她迟早做了什么。她想保证自己可以离开，不被警察发现。”

证件。露西肯定是从什么人那里拿到的新证件，而且几周之前，与优素福交朋友的那个人正是露西。也许——不过我不知道为什么——露西策划了这一切。但是，不对啊，为什么这个男人已经进监狱了还同意做这些事情？现在没有理由说假话了。或者，也许他并不知道这是假话，也许他相信这些是真的——相信她是我，她的名字就是爱丽丝。

我震惊了。

“女士？”警官皱了皱眉。

“名字。”我喘了一口气，“证件上的名字是什么？”

“请你再说一遍好吗？”

“新的护照。”我着急地说，“新护照上的名字是什么？”

警官低头看着他的笔记本，冷静而仔细地翻了一两页，我还前倾着身子，手牢牢握紧椅子扶手，直到我的指关节变成了白色。

“爱丽丝，怎么了？”莫德姑妈问道。她低头看着我颤抖的手指，我赶紧松开了手。

“证件。”我很小声，不想惹恼警官，“是证件，您不明白吗？”她皱着眉头，我赶紧解释，“露西。她做了新的证件，名字是索菲·特纳。”

“爱丽丝——”她眉间的皱纹更深了。

“不。”我摇着头打断了她的话，“我是对的，我知道我是对的。这样就说得通了。这是唯一的理由。”我望着警官，“你找到了吗？证件上的名字？”

警官抬起头：“他不知道名字是什么。他说女士坚持自己与伪造证件的人联系，所以没有继续连累到他。”

我重重地靠到了椅子上。

“女士。”警官又说话了，不过他的声音现在很冷漠，“我们也去了你丈夫的情妇那里，准备找她谈话。但是，她人不在。似乎这个人已经离开这个国家了——或者不如说，是逃走了，不想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似乎她是在你丈夫的帮助下逃跑的，就在他失踪的前一天晚上。据我们了解，他本来打算最后和她在欧洲会合的。”

我摇着头，感觉这些话一点一点地沁入了我的身体。“我没有推她。”我小声说，突然我意识到，我说了不该说的话。

阿尤布和莫德迅速向前探了探身子，他们急急忙忙地说了一些话，说得很大声，不过我没有听见，没有往心里去。我感觉我的脸上已经没有了血色，这打击到了我——既锐利又精准，似乎我已经无法呼吸了。然后，我第一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这个男人一直在问这些问题。我转过去看着莫德姑妈，想看看她是不是也意识到了。从她无情的举止来看，我知道，她已经知道了。我开始疑惑她知道多久了——她是不是从一开始警官让我们进这扇门的那一刻起就明白了。我的皮肤如针刺般疼痛。“我需要请求宽恕。”这句话我说得很平和，我都没有意识到这是自己说的。

警官用坚定的眼神看着我，他的善意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还有一件事。”他说。

我有些迟疑：“嗯？”

他看着我的眼睛。“为什么你在知道丈夫失踪后不去找警察？”我没有说话，他接着说，“或者也许你找了，这也不易了解。你看，我的手下说有个叫爱丽丝·希普利的人给警察局打电话，但是当他们去找她的时候，她却否认打过电话。”

我眨了眨眼：“不是我。而且我一开始真的不知道。”

他皱了皱眉头：“你不知道你的丈夫失踪了？”

“不。”我摇摇头说。我知道这话没有多少信服力，我怎么解释都说不清了。但我还是赶紧解释道：“他应该是去了什么地方，和朋友一起。”

“什么朋友？”

我有些踌躇，猜想着他的下一个问题会是什么。“他的名字是查理。”我回答道。然后，他确实又问了我怎样才能联络上他，我摇摇头回答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丈夫朋友的联系方式？”他问道，声音中充满了怀疑和猜忌。

我的心脏开始怦怦直跳，我承认道：“我不知道，我只见过他几次。我是说，查理。”

“但是这仍然没有解释你是怎么知道的。”

“知道查理吗？”我困惑地问。

“不，女士。”他摇了摇头，“知道你的丈夫失踪了。”

“一个男人过来告诉我的。他是约翰的同事。”我顿了顿，知道他的下一个问题还会围绕一些我无法提供的细节信息展开，“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没有跟你说吗？”

“没，他没说。”

他挤出来一个痛苦的表情：“原谅我这么说，但是似乎有很多东西你都不知道，女士。似乎很多问题你都没法回答。”

我一边考虑，一边站了起来。我转过脸去，不再看着那位警官。我感觉莫德姑妈在我身边站了起来，然后走到我的身后。我打开门，终于，我们来到了走廊。

“女士？”那名警官的声音又一次响了起来。

我停下了脚步，但是没有转身。

“我们已经发现你近期关闭了当地银行的账户。鉴于这一点，请你在今天离开警察局之前上交你的护照。”

我僵硬地点了点头，让我们身后的门关上了。

莫德姑妈坚持让我陪她回到洲际酒店。

这是丹吉尔最老的酒店之一，一栋白色的建筑，看起来很广阔，它比周围的建筑都要高，仿佛为了突出它的重要性。我总觉得它看起来像是童话里的建筑，不过这里没有护城河，只有海港；没有柱子，只有几十棵棕榈树；没有皇室，只有艺术家和作家——那些名字在丹吉尔以外的地方都很有名。很奇怪，我发现自己已经无法想象摩洛哥以外的世界了。那个世界现在同时存在着。似乎我生活中的一切、牵着我的每一根线都连在这个地方，我将一辈子和这个地方捆在一起，不管我们之间有多么遥远。我试着回想在离开本宁顿之前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感觉，但是那似乎太久远了，仿佛那些事情在丹吉尔强烈的阳光下已经荡然无存。仿佛这座铄石流金、满是尘埃的城市有一种力量，可以擦去那翠绿的森林、起伏的山脉，还有脚下潮湿的落叶香。在那一刻，我很确信，我永远都见不到那些东西了。

“你是不是觉得不舒服？”姑妈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我们面对面坐在俯瞰着海港的露台上，中间摆着精心冲泡的茶。直到此刻，我们还是保持着沉默，我们没说出口的话就像一条分水岭，我不知道如何跨越。

“不，我只是在思考。”我哗啦一声把茶杯放下。

她抬起一只手，止住了我的话：“没事，爱丽丝。你什么都不用说。我们会找到解决办法的，就像以前一样。”

我蹙起眉头，知道她说的是本宁顿。“莫德。”我又说道，听到自己的名字，她惊讶地抬起头，“露西的事情，你必须相信我。”

“爱丽丝——”

“不。”我打断她的话，我不想听，“你必须相信我，你必须信任我，我跟你说，她就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像之前一样。你必须相信我。”

她摇摇头，恼火地叹了一口气，将手中的茶杯放下。“够了，爱丽丝。”她勒令道，不过她的声音没有我想象的那么严厉，反而有点悲伤、疲惫——仿佛这样的对话已经进行了一辈子。“别再说这个露西·梅森了，我求求你。”

“但是如果你听我说——”

“不，爱丽丝。”她打断我说，“我不能。我不能再回到那个局面了。”她摇摇头，“毕竟，在佛蒙特发生不幸的时候，你开口闭口全是露西。你就好像鬼迷心窍了一样。”她顿了顿，“之后有一些女孩过来。她们说那天晚上听见你们争吵，你还说了一些话。”

我努力回想：“我说了什么？”

莫德姑妈看向了别处。“你说希望她消失。”她顿了顿，“然后她就真的消失了。”

“这是——”我开始辩解。

“爱丽丝。”她又打断了我的话，“你必须看看现在是什么情况。”

我摇摇头，不明白她在说什么：“是露西干的，她是应该负责任的人——就像从前一样。”

“爱丽丝。”她放低声音说，“你这样说没有证据。根本没有证据来证明谁应该负责。只是一起事故，没有人应该负责。那是一场悲剧。是的，我也能看出来你还在与不公正做斗争，这完全可以理解。但是责怪别人，责怪一个没人见过的女孩，自从——”她没有再说下去。

我皱起了眉头，想再一次努力搞清楚她对这个话题有多么厌恶。我想搞清楚，为什么她不听自己侄女的实话，完全不让我提露西。

然后，我记起了她在那次事故后的话。我会把一切都处理好的。我匆忙吸了一口气。这就是事情的真相吧。真相一直都在，但我一直不肯识破。直到那一刻，我抬头看着姑妈，四目相对，我盯住了她的眼睛。“莫德。”我说，我的声音很平静。然后，我问了一个问题，现在我才意识到，这个问题过去一年一直悬在我们之间：“莫德，你以为我做了什么？”

她的脸色白了。我等着她予以否认，跟我说我太荒唐，甚至情绪太激动了。但是她没有再看我，而是看着港口，看着远处的海，轻声说道：“我不知道，爱丽丝。”她转过头来看着我，“另外，我也不知道你有没有做过。”

突然间，我感觉那些黑影又来了。我记得，那些天，在我父母死后，一切都变得很高很高，同时也变得阴暗、遥远。时间不可思议地过去。几小时就像几天，几天就像几小时。大多数时候我都是在床上度过的，我的心不仅疲惫，而且跳得很快，缺觉让我不断眨眼。我既干涩又疲劳的眼睛努力辨别着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实在具体的，什么只是我躁动的心想象出来的幻影。

事情不能就这样结束了。

我不再去想我的父母和他们的死。我忽略那些可以用余光看到的黑色空间。随着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它们似乎也在变大。

我一定还能做些什么，一定还有什么可以让这可怕的事情回到正轨，清理掉露西又一次制造的混乱。

我站了起来，撞翻了我的茶杯，浅棕色的液体从桌边流到了地上。“很抱歉。”我讷讷地说，“请原谅我，姑妈。”

我走出了洲际酒店，留下莫德一个人在那里——我的匆忙离去似乎让她很难堪，也很困惑——我想起了警官在警察局里说的话。是的，有很多问题我都回答不上来，这没错。

但是我知道，有一个人攥着问题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