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玛拉巴塔监狱没有我预想的那么糟糕。

它坐落在这座城市的东郊,一座宏伟广阔的建筑在我面前矗立着,我立刻想到了洲际酒店。我感觉自己打了个冷战。两座建筑一点儿都不一样,不过它们还是有一些地方诡异地相似,都是那么雄伟壮观。

在监狱里,我经过了很多走廊,最后来到一间似乎是某种临时牢房的地方,这里与监狱的其他部分都隔开了。

我走进去的时候,优素福站了起来。“我现在太有名了,他们决定让我单独用一个房间。”他说着,指了指四周,就当作是和我打了个招呼。他微笑着,看我打量着这个小小的地方——他们给他打造的狱中狱。

我有气无力地笑了笑,算是回应,不过我猜他知道真相。丹吉尔可能是一个极其危险的地方,但我听约翰说玛拉巴塔监狱围墙里的大多数罪犯都是小偷和皮条客,最常见的过错就是从山里偷运毒品到城里。像优素福这样危险的罪犯和其他囚犯或者守卫都不会相处融洽。所以他们把他隔离起来,给他开辟了一个房间,让他与其他人分开,只有一扇窗户陪着他。

我清了清嗓子。“我想和你谈谈关于露西·梅森的事情。”

优素福坐在这房间里唯一的一把椅子上,他往后靠着,椅背抵着墙,看起来似乎是一个很难的平衡动作。“你不是第一个跟我说这个名字的人。”他看着我,轻笑一声,摇摇头,咔嗒一声,他让椅子回到地面,“很遗憾,要让你失望了,女士,我认识的人里没有叫这个名字的。”

“她是你见到的那个女人,几周以前,在大广场。”我说。他的头歪了歪,我觉得他是想让我知道他在听我说话,让我继续说下去:“你看,先生,我才是爱丽丝·希普利。”

听到这里,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眉毛抬高了一下。他保持着沉默,不过他的眼睛在寻找着什么,他在考虑着什么。最后,他说:“我明白了。”

“你遇到的那个女人……”我继续说着,急切地想把所有牌都摊出来,“她用了我的名字,不过我不大确定她为什么这么做。但我认为她从一开始就计划了这一切,所有的东西。”我等待着他的回应,他默不作声,“所以你看,你必须告诉他们。”

他笑了:“告诉谁,说什么,女士?”

“警察。”我回答道,我感到困惑,他居然不明白,“你必须告诉他们我刚刚跟你说的事情。”

“告诉他们一个丹吉尔人跟我撒谎?给了我一个假名字吗?”他耸了耸肩,“这不是新闻。”

我摇摇头:“你必须告诉他们,我不是爱丽丝,或者说我不是你认识的那个爱丽丝。我不是你在那天晚上看到的人——约翰被杀死的那个晚上。”

“好,我可以告诉他们这个。”他顿了顿,“但是他们怎么会相信我呢?”

我气得咂了一下嘴,感到很困惑。他怎么会不明白呢?我很好奇,这不仅仅是我唯一的出路,也是他唯一的出路。这是他唯一一个洗清罪名的机会,可以摆脱她的谎言给他强加的镣铐。“他们必须相信。”我说。

他摇了摇头:“女士,让我来告诉你警察会怎么说。他们会说,你来这里说服我撒谎。毕竟,为什么你会来监狱里看一个你不认识的男人呢?除了求他救你的命还能是什么理由?就连他自己都已经小命难保了。”

我站着,无言以对。

“他们会把黑的说成白的。”他继续说,“你的话、你的意图都会被扭曲,直到符合他们的意思。这就是他们的方法。这是无法改变的。所以你看,这是一个不可能的情况。”

“但是,这不是真相。”我说,不过这句话被我说得很无力、很温顺,“她不能逃避处罚。这个地方不会让她做了坏事却不受惩罚的。”

他抬起了眉毛:“这个地方?”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匆忙解释。但是我突然沉默了,好奇我是否真的不是这个意思。丹吉尔。这个地方。这座陌生、无法无天的城市,这座属于所有人、却又不属于任何人的城市。

优素福靠着椅背。“让我告诉你我的一位朋友曾经跟我说的话吧。他在洲际酒店工作——你知道那里吗?”

“是的。”我回答道,提到这家酒店让我的脸有些红。我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好奇他坐在那个地方喝茶的频率,或者他究竟有没有进去过。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想法,他属于这座城市,这座城市也属于他。但是那些地方,这座城市的那些地方就不是这样了。“是的。”我重复道,“我知道。”

他点了点头:“我的朋友是那家酒店的经理。他有一次告诉我一个关于一群来酒店住的旅客的故事,他说他们是美国人。一下渡轮,他们就问了好些问题,其中就有丹吉尔是否安全。”

优素福顿了顿,他盯着我,他的目光让我觉得很不自在。听了他的话,我能想到的只有约翰,想到他的尸体放在验尸官的金属台上。不,我想要说话,想要大叫。不,丹吉尔不安全。我所知道的一切都证明了这一点。优素福——丹吉尔之子——说的话并不会改变这一点。我看着他,他就这么坐在我的面前,因为一项他没有犯的罪行被囚禁在此。我觉得我无法把那些话说得那么大声。“我不知道。”我说。

“好吧。”优素福在椅子上微微动了动身子说,“他问了他们这个问题——在家乡的时候,如果一个陌生男子正在向你靠近,这个人脸上有一个锯齿状的伤疤……”他说了起来,还指了指自己的脸,仿佛那里有一个畸形的伤疤,“你会停下来看看他想要什么吗?”他向前探了探身子,“你会吗?”他逼问道,最后的那几个字听起来更加严苛。

“不会。”我快速回答道。

“不会。”他重复了一遍,“不会,当然不会。那么你为什么会停下来和一个这样的男人在这里说话呢,然后在发生了一些坏事之后还觉得很惊讶?”他悲哀地摇了摇头,“如果你在家都不聪明,”他轻敲着脑袋说,“你在这里也不会聪明的。如果你在家遇到了麻烦,那么在这里遇到麻烦也不要惊讶。你还是那个人。丹吉尔可能会很魔幻,但即便是她也不是奇迹创造者。”

我点了点头。在那一刻,我拒绝思考他的话有什么隐含意义,拒绝思考我怀疑那些话包含的真相,拒绝思考它们对我来说可能意味着什么——不,是关于我。

“但是你要怎么做呢?”我问道,我意识到其他的所有问题对我来说都没有意义了。

“我要活着。”他耸了耸肩,“没有什么是永恒的,爱丽丝·希普利。”

回到公寓的出租车本可以把我在门口放下,但我发现自己十分焦躁,无法下车——无法在新鲜的空气中行走,虽然这空气已经很厚重、很怠惰了。然而,它们无法与出租车后座的温度相比,窗户关得严严实实的,仿佛司机害怕空气。

我苦苦思考着优素福的话,不禁感觉到了其中的尖锐,仿佛它们是针对我的非难。毕竟,他是对的——我自己把问题带了过来,又怎么能责怪丹吉尔呢?它们没有从我周围人行道的裂缝和角落中冲出来;不,它们早就产生了,并在其他地方繁衍。它们跟着我来到这里,因为我忽略了它们。我让迷雾掩住我已经知道的事情。

这是我的错。在汤姆、约翰身上发生的事情——所有这一切。怪不了别人。只有我自己和露西。她从我这里夺走了一切——而我就这么放任她。

然后,我似乎想到了什么,于是我回到公寓,加快速度。我急切地想在最后独自面对她一次。那一刻,我觉得似乎这就是我们的方向,我们两个人,站在彼此面前,所有的秘密和谎言都暴露出来。我走得更快了,转过一个又一个拐角,与当地人擦肩而过,经过无数色彩缤纷的门——蓝色、粉色、黄色……我走走停停好几次,脑子里一团混乱。我的心怦怦直跳,我很快就发现,我迷路了。

而且,有人在跟着我。

我费力地呼吸着,心脏一阵狂跳。我加快步伐,眼睛扫过每一座建筑、每一个地标,搜寻着看起来熟悉的事物——那个叫家的地方。我想起几天前出现的那个有伤疤的男人,我确定那个跟了我几条街的人就是他。当时我很害怕,虽然我现在还是很害怕。但我累了,不想跑了。

于是我迅速停了下来,毫无征兆。

我感觉到一个人撞了过来。我挎在胳膊上的手提包被撞掉了,里面的东西散落出来,撒得到处都是:一管口红、一盒胭脂、几枚硬币。直到那一刻,我才想起了它们。它们掉出来的时候,我一直盯着它们,那明亮的银色光影就像叶子一样在我周围的空气中飘浮着。

我转过身去,以为自己会发现那个男人站在那里——但是,没有,那是一个女人,是她——露西。“你想干什么?”我一边质问,一边匆忙地抓起我的钱包和我的东西,然后与她隔了几米远的距离。我笨拙地行动着,我想知道她究竟跟了我多久,她是不是也知道警察局里的事情,知道莫德姑妈后来坦白的那些糟糕的事情。我想象她在拐角处听着、笑着,为我的不愉快感到愉快的样子。我把手提包挎回肩膀上,走了。但是我只能看到她那诡异的露齿笑——就像她那天晚上对我露出的笑容一样。我想到了我的父亲,他逗我的声音,我漫游仙境的小爱丽丝。“你为什么这样做?”我现在叫道,我感觉到我的静脉里流淌着愤怒。

但是当我抬头看她的时候,我不禁停了下来。我眨了眨眼。

我刚刚很确定这个人是露西。但是,不,现在我发现我错了。这是一个女人,是的,但她不是露西——就连长得都不怎么像露西。这个女人年纪更大一些,个子更高——她皮肤白皙,露西则黑一些。她关切地看着我,她的手摸着嘴,眼睛睁得大大的,脸上的表情我读不懂。

我摇了摇头。

“抱歉。”我讷讷地说,然后我又用法语说了一次,“对不起。”我觉得自己活动头部的方式很奇怪,但我又无法停下来,太有趣了,仿佛我在向她鞠躬。她开始说话,说了一些什么,但我走开了——不,是跑开了,我想象着她依然站在那里,用嘲弄的目光看着我,不管她是谁。我差不多可以听见她的笑声传到了我的后背,而我从一条街跑到下一条街,根本没有留意我在往哪里跑。我需要让自己迷失在人群中,让自己离那张露齿笑的脸越远越好。

等到我回家的时候,露西已经走了。

起初我不相信,以为她只是出去了,还在城里的某个地方待着。但是,当我走进她的房间——一一开始我的动作很慢,仿佛预料到她会随时出现——我发现这是真的。她的手提箱、她的衣服、她的化妆品……所有东西都没了。好像她从来都没有来过一样。

我没精打采地感受到,她的离去真正意味着什么。这种意识慢慢地沉淀,一点一点,缓缓地滴流着。

优素福不会说实话了。莫德姑妈不会相信我了。更糟糕的是,她以为我才是那个该负责任的人。我想到了之前的那位警官——他的质问、他的失望和当他发现我有那么多问题无法回答时涌现出的愉悦。我知道不久之后,他们就会找上门。

我靠着墙,摸着口袋里的手镯。它是那么坚固,又是那么沉。

现在,它让我心生怒火。就在那一刻,那股怒火爆发了,如此剧烈,我都能感觉到它从我的毛孔渗了出去。

我先是把那些盘子从墙上扒了下来,我用力过猛,扭到了肩膀。我没去理会那疼痛,没去理会我颤抖的双手,我只想让它们立刻消失——想要,不,需要摧毁这个曾经承诺会很安全的地方。这里曾经被称为一个新的机会、一个新的开始。这是谎话。在那一刻,我什么都不想做,只想摧毁它。

我没了力气,于是跑到厨房,我的手抓住我能找到的最锋利的一把刀。我把它插进沙发上的垫子里,插到地上的皮垫子里。我用力握着刀柄,那些面料最终只能屈服,然后在我的坚持下破裂开来。我的手在颤抖,我的呼吸急促。我可以感觉到心脏在我的胸膛内怦怦直跳,我擦干了前额的汗水。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我现在的形象——表情狰狞,张牙舞爪。

我把刀扔了,瘫坐在地上。房间里乱七八糟,一片狼藉,残留的东西散在我周围,就像某种可怕的降雪。我等待着宽慰、胜利的感觉席卷我的全身。我低头看着被我弄出来的残局——但什么都没有。只有空虚——想到她已经离开,我不禁十分空虚。我无法确切地知道她在当时和现在都做了什么。我所拥有的只有自己的怀疑、自己的信念,这看起来似乎一点儿都不够。

还有一些别的。

这甚至有些荒谬、有些怪异,但是有一种类似身体上的疼痛,就在我的胸腔后面。我记得早先在警察局的时候,我曾转过身去找她。仿佛我是不完整的,只有露西的出现才能真正弥补这种不完整。虽然这个想法让我大吃一惊,但是以我的经验来看,如果没有她,我的决心会被磨光,我会哑口无言。我们之间的那个所谓的共生关系是切实存在的,并非毫无根据。而现在没有她在身边,我感觉这种共生关系没有了,而她仿佛是我个人的延伸。我意识到,她就是我糟糕、卑鄙的那一部分,应该被永远锁起来,用木板封起来——就像简的阁楼上的疯女人。她是未经过滤的版本,任何人都不应该看到那种阴暗。她是一个具象,她的身上集合了所有邪恶的想法和欲望。我举起手,看着皮肤上被皮革染脏的地方。我大笑着,对自己低语:“看吧,你永远都不能摆脱她了。”我又低头看了一次,希望自己可以感受到什么,任何事物都行。

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我听见有人从另一边叫我的名字,那声音很含混。

我知道,是警察。他们最终还是回来了。

我看着公寓的墙,迫不及待地想要被它们吞噬,被那些潜伏在角落的黑影吞噬,从此一了百了。

我本应该知道我永远无法逃脱它们。

我永远无法逃脱她的掌控。

我从地板上站起来。一条条皮革、布料粘在我的胳膊上。我的脸上还粘上了一小块。我把它们弄了下来。我凝视着那些帆布条,突然坚信,这一切——汤姆的事情、约翰的事情,还有这之间的事情——都不重要。是的。一切都围绕着她,围绕着我,围绕着我们两个人。这些事情注定以这种方式结束。

我头疼了,于是把手指按在了太阳穴上。

敲门声变得越来越急。

我想到了上一次听人这样敲门的时候还是约翰消失的那个早晨。不,不是他消失的早晨,是我从那个有伤疤的男人那里得知他消失这件事的早晨。我很好奇他是谁,为什么他如此不愿意联络警察,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有这样的疑问了。他是不是那天在街上跟着我的那个人?警察说约翰和萨比娜一起离开了,是不是真的?这让我意识到自己其实一直都不了解约翰,我只看到了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夏天他呈现给我的朦胧幻影。在我最黑暗的时刻,他化身闪着微光的希望之塔,指引着我。我转向大门,某个人正在笨手笨脚地拧着把手,我循着那个声音看去。门被锁上了,他们不会这么容易就进来。

我快速向卧室走去。

他们最终还是来找我了。我的那些看不见的影子,露西把它们变成了真实存在的东西。但是我知道这一次,他们不会走了。毕竟,警察相信我对约翰的死负有责任——就算真正动手的人不是我,至少我也是共谋。我是传播流言蜚语的麦克白夫人,必须接受惩罚。

我想到了约翰的尸体,好奇他们会不会在这里将他火化,还是会把尸体运回英格兰。我想到了他的眼睛,空洞洞的——至少我是这么想象的,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他的眼睛是闭上的。把他运回出生地似乎很奇怪。他以前那么热爱丹吉尔,她也曾那么爱他。让他们分开似乎不妥。不,他要留下来,永远和她在一起,这样才对。我希望他们意识到这一点。

我抓着之前从地上捡起的那把刀。

从许多方面来说,这也似乎有一点道理。似乎在我父母死后的这些年,我只是一直在等着这一刻。最终我注定要经历那一晚,如果那诡谲的奇迹没有出现,我也许会屈服。或者,也许根本就没有奇迹。也许只是一个错误。也许我就不应该活着,那些影子只是警告,它们监视着我,等着我垂死挣扎。

也许我一直在独自一人朝着这一天前行。

想到这里,我得到些许安慰,于是坐到了床上。我蜷缩着身子,把羽绒被拉了过来,然后钻进被子里去。

现在听起来像是有一具庞大的身体在撞击着木框,一遍又一遍。我担心这个声音再也不会停下,会一直这样响下去。

但是,我突然记起了什么。我看着自己的手,它会停下来的。

所有这一切。很快。

面前的一切,都将不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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