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留下来的观念

文化 是一整套思想观念,这些观念导致持有它们的人以特定方式行事。我用“观念”一词在这里指代任何能存储在人们大脑中并能影响其行为的信息。在这个意义上,一个国家里共有的价值观,用一种特定语言交流的能力,对一条学术准则的共同了解,对一种特定音乐风格的欣赏,全都是定义文化的“整套观念”。其中有许多是含糊的,事实上所有的观念里都有某些含糊的元素,因为就算是我们有关词语含义的知识,很大程度上也是在我们脑海里说不清的。体育技能(例如骑自行车的能力)包含的含糊内容特别多,就像自由和知识之类的哲学概念一样。明晰与含糊之间并非总是界限分明。例如,一首诗或一则讽刺作品可能在一个主题上很明晰,特定文化的观众无须告知就必定能明白它是在说另一个主题。

世界上主要的文化——包括国家、语言、哲学和艺术运动、社会传统和宗教——都是在几百甚至几千年里逐步创建的。它们大部分的关键观念,包括含糊的观念,都有着从一个人传递给另一个人的悠久历史。这些观念因此成为谜米 ——身为复制因子的观念。

然而,文化会改变。人们在他们的头脑中修改文化理念,有时会把修改过的版本传承下去。无心的修改也是不可避免的,其中一部分是由于直接的错误,一部分是由于含糊的观念很难准确传达,没有办法像下载计算机程序那样把这些观念从一个大脑中直接下载到另一个大脑中。就算是以某种语言为母语的人,也不会对每个词语给出相同的定义。因此,两个人头脑里的文化观念完全相同的情形是极为罕见的,如果有的话。这就是为什么一场政治或哲学运动或一种宗教在创始人死亡之后通常会出现分裂,有时甚至在创始人死亡之前就开始分裂了。该运动最忠实的追随者们往往会震惊地发现,他们对教义的内容“到底”是什么意见不一。如果宗教有一本明确陈述教义的圣书,情况也不会有多大的区别:人们经常为词语的含义和句子的解释发生纠纷。

因此,文化实际上并非由一套完全相同的谜米确定,而是由一套谜米变种确定,这些变种会导致稍有区别的特征行为。有些变种倾向于使拥有它们的人热情地践行或谈论它们,其他变种的这种效果较弱。有些变种比其他变种更容易让潜在接收者在他们的头脑里复制。这些因素和其他一些因素影响着一个谜米的每个变种有多大可能忠实传递下去。少数特殊变种一旦在某个人的头脑里出现,就倾向于在整个文化里传播开来,同时其含义基本不变(含义表现为它们导致的行为)。我们对这类谜米很熟悉,因为悠久的文化是由它们构成的。然而在另一种意义上,它们是一类不寻常的观念,因为大多数观念都是短命的。每个人的头脑都会产生许多想法,但只有很少一部分想法会导致被其他人注意到的行动,这其中又只有很少一部分被其他人复制。所以,绝大多数观念都在一个人的有生之年或更短的时间内就消失了。因此,在一个悠久的文化里,人们的行为部分由迅速消亡的新观念决定,部分由长寿谜米 决定,后者是连续多次精确复制的特殊观念。

文化研究中的一个根本问题是:是什么使长寿谜米拥有历经多次复制而不改变的特殊能力?另一个问题与本书的主题密切相关,那就是:当这类谜米发生变化时,什么样的条件能使它们变得更好?

认为文化会进化的观念,至少与生物上的进化观念一样久远。但人们为理解文化如何进化所作的努力,大部分建立在对进化的误解的基础上。纳粹之类的法西斯意识形态使用了歪曲或不准确的进化观念(如“适者生存”)来为暴力开脱。但事实上,生物进化中的竞争并不是物种之间的竞争,而是同一物种内部的基因变种 之间的竞争。这种竞争能 导致物种之间的暴力或其他竞争,但也能导致物种之间的合作(例如花与昆虫的共生),以及形形色色错综复杂的竞争与合作的结合。

尽管法西斯主义者设想了错误的生物进化理论,但是,把社会与生物圈进行类比往往是指社会很严酷,这一点并非偶然:生物圈本来就是严酷的。它充满了掠夺、欺骗、征服、奴役、饥饿和灭绝。因此,那些认为文化进化是这个样子的人,最终要么反对它(推崇静止不变的社会),要么容忍这类不道德的行为,认为这是必要的或不可避免的。

通过类比进行论证是错误的。虽然任何两种事物之间的任何类比都包含着些微的真理,但人在对什么与什么相似、它们为什么相似有了独立的解释之前,不可能判断出这些真理到底是什么。生物圈-文化类比中的主要危险在于,它会鼓励人以还原主义的方式去思考人类状况,这种方式会抹杀那些对理解人类状况至关重要的高层次差异——例如没头脑与有创意之间、决定论与选择之间、正确与错误之间的差异。这类差异在生物学水平上没有意义。实际上,人们提出生物圈-文化的类比,正是为了推翻一种常识观念,即认为人类是因果关系的能动者,有能力为自身作出道德选择并创造新知识。

正如我将要解释的,虽然生物进化和文化进化是用同一个基本理论来描述的,但其传播、变异和选择的机制全都非常不同。由此产生的“自然历史”也不同。对于生物体、细胞、有性生殖或无性生殖,在文化上都没有相近的类似物。在机制和成果的层面上,基因与谜米要多不同就有多不同。它们只在解释的最低层面上相似,即两者都是把知识 具象化的复制因子 ,受同样的基本原则制约,这些原则决定了在哪些情况下知识能保存或者不能保存、能改进或者不能改进。

谜米进化

在艾萨克·阿西莫夫1956年所写的经典科幻小说《爱开玩笑的人》中,主角是一位研究笑话的科学家。他发现,虽然大多数人都会不时地说出一些原创的俏皮话,但是他们从来没有发明出一个他认为的成熟笑话,即有情节有笑料的故事。他们每次讲笑话,都只是在重复他们从别人那里听来的笑话。那么,笑话最初是从哪里来的?谁创造了它们?《爱开玩笑的人》给出的虚构答案颇为牵强,在此无须关注。但故事的前提并不荒唐:有些笑话不是由任何人创造的,而是进化出来的,这一点确乎言之有理。

人们互相讲述有趣的故事——有些是虚构的,有些是事实。这些故事并不是笑话,但其中有些变成了谜米:它们足够有趣,使得听众把它们复述给别人听,这其中又有一些人再向别人复述。但人们很少逐字逐句地背诵,也不会保留故事内容的每个细节。因此,一个经常被复述的故事会以不同的版本存在。其中有些版本比别的版本得到更多复述,有时是因为人们觉得它们更有趣。因此,进化的条件已经存在:不准确地复制信息的重复循环,随选择而变化。最终,故事变得有趣到能让人发笑,一个成熟的笑话就进化出来了。

可以想象,一个笑话可以通过本来不是为了更加好笑的变异进化出来。例如,人们听到一个故事时,可能会误听或误解其中的某些方面,或者出于实用原因对其作出修改,在很少一部分情况下,由于纯粹的运气,产生了一个更有趣的故事版本,它可以得到更好的传播。如果一个笑话通过这种方式由一个非笑话进化而来,那么它的确没有作者。另一种可能性是,在这个有趣的故事变成笑话的过程中对它作出修改的大多数人设计 了他们的贡献,使用他们的创造力有意地让故事变得更好笑。在这些情况下,虽然笑话的确是通过变异和选择而创造出来的,它的滑稽性却是人类创造力的结果。这样,说“没有人创造它”就存在误导,它有许多共同作者,每个人都对成果贡献了创造性的思维。但可能仍然确实没有人理解为什么这个笑话这么好笑,因此,没有人能随意创造出另一个同等质量的笑话。

虽然我们不知道创造性究竟是怎样工作的,但我们确实知道,它本身是在个体的大脑中发生的进化过程,因为它取决于猜想(也就是变异)和批评(为了选择观念)。所以,在大脑内部的某些地方,盲目的变异和选择积累起来,成为更高突现层次上的创造性思维。

谜米的观念遭到很多激烈批评,这些批评在我看来是错误的,它们的大概意思是,谜米是模糊、无意义或带有倾向性的。例如,在古希腊的宗教被压制时,人们仍然在讲述它的神话故事,虽然只是当作虚构小说来讲,那么这些故事仍然是同一批谜米吗,只是导致了新的行为?牛顿定律从拉丁文原文翻译成英语时,导致人们用不同的词语来讲述和书写它们。这还是同一批谜米吗?但事实上,这类问题没有质疑谜米的存在,也没有质疑这个概念的实用性。这就像太阳系中哪些天体可称为“行星”的争议一样。冥王星甚至比我们太阳系里的一些卫星还小,它是不是“真正的”行星?木星是不是真的不是行星,而是一颗未点燃的恒星?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实际存在的事物到底是什么。谜米确实存在,不管我们怎样称呼它们或对其进行分类。就像在基因的基本理论在DNA发现之前很久就创立了,如今我们虽然不知道观念怎样储存在头脑里,却确实知道有些观念可以从一个人传递给另一个人,并影响人们的行为。谜米就是这样的观念。

另一条对谜米的批评是,它不同于基因,没有以相同的物理形式存储在每一个持有者身上。但是,正如我所解释的,谜米未必会因此就不可能在对进化来说重要的意义上被“忠实地”地传递。认为谜米从一个持有者传递给另一个持有者时仍能保留其特性,这种看法确实是有意义的。

正如基因会成群地共同工作以实现我们认为的单一适应性,也存在着谜米复合体,它由几个观念组成,可视作单一的复杂观念,诸如量子理论或新达尔文主义。因此,如果我们把一个谜米复合体称为一个谜米,是不要紧的。不过,包括谜米在内的观念并不能无限划分成亚谜米,因为达到某个点时,用一个谜米的一部分取代它本身会导致它不能被复制。例如,“2+3=5”不是一个谜米,因为它不包含能使自身被稳定复制的内容,除非是在复制某些有着通用延伸范围的算术理论的情况下,这样的理论如果不同时传递2+3=5的知识,就无法传递下去。

被一个笑话逗笑,再去复述这个笑话,都是由笑话造成的行为,但我们往往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做。这个原因客观地存在于谜米里,但我们不知道。我们可以尝试去猜测,但我们的猜测未必是真实的。例如我们可以猜测,某个特定的笑话之所以好笑,是因为它的笑点出人意料。但进一步体验同一个笑话,我们可能会发现再次听到时它仍然很好笑。在这种情况下,我们面临着反直觉(但很常见)的处境,即对自身行为的原因认识有误。

语法规则里也有同样的情况。我们说:“I am learning to play the piano.”(英式英语),但我们从来不说:“I am learning to play the baseball.”我们知道如何正确地组织这样的句子,但在我们想到语法之前,几乎没有人知道我们遵循的隐含语法规则存在着,更不用说知道这些规则是什么。美式英语的语法规则略有不同,因此,短语“learning to play piano”是可以接受的。我们可能好奇这是为什么,可能会猜想因为英国人更喜欢定冠词。但这也不是问题的解释:在英式英语中病人住院是“in hospital”,在美式英语中是“in the hospital”。

对普遍意义的谜米来说也是一样的:它们隐含了一些持有者不知道但会导致持有者们行为相似的信息。因此,正如以英语为母语的人会错误地理解他们为什么在一个给定句子中用定冠词“the”,人们在实践其他谜米时也会错误地解释为什么他们要那样做,甚至对自己也是这样解释。

像基因一样,所有的谜米都包含着如何使自身得到复制的知识(通常是隐含的)。基因中的知识编码在DNA链里,谜米中的知识由大脑记住。两种情况下,知识都适应于使自身得到复制,效果比自身几乎所有的变种更加稳定可靠。两种情况下,适应性都是变异与选择交替进行的结果。

然而,复制机制的逻辑在基因和谜米中是非常不同的。在通过分裂进行繁殖的生物体中,要么全部基因被复制到下一代,要么(如果个体未能繁殖的话)没有基因来复制。在有性生殖中,要么随机选自父母双方的一套完整基因来复制,要么没有基因被复制。所有情况下,DNA复制过程都是自动的,基因被不加区别地任意复制。其中一个后果是,一些基因可以复制好几代都不“表达”(造成任何行为)。无论你的父母是否曾经骨折,修复断骨的基因(除非发生不太可能的突变)都会传给你和你的后裔。

谜米所面临的情况完全不同。每个谜米每次被复制时都必须表达成行为。因为(在所有其他谜米创造的环境中)导致复制的正是这个行为,也只有这个行为。这是因为,接收者看不到谜米在持有者脑中的呈现。谜米不能像计算机程序那样下载。它如果不能被践行,就不能被复制。

这样的结果是,谜米必然会交替地体现在两个不同的物理形式中:大脑中的记忆以及行为,如图15-1所示。

图15-1 谜米以大脑形式和行为形式存在,每种形式都被复制到另一个人身上

在每个谜米世代中,这两种形式中的每一种都必须得到复制(具体说来是转移成另一种形式)。(谜米的“世代”就是指复制给另一个个体的连续情形。)技术可以在谜米的生命周期里添加新的阶段。例如,行为可能是写下某些东西,这就使谜米以第三种物理形式具象化,它可能随后使读到它的人实践其他行为,导致谜米出现在某人的脑子里。但所有的谜米都必须至少有两个物理形式。

相比之下,对基因来说,复制因子只以一种物理形式存在,那就是(生殖细胞里的)DNA链,见图15-2。虽然它可能被复制到生物体内的其他地方,翻译成RNA,表达成行为,但后面这些形式都不是复制因子。认为行为可能是复制因子,这样的观念是某种形式的拉马克主义,因为它暗示受环境改造的行为可以遗传下去。

图15-2 基因只以一种物理形式存在,这种形式得到复制

因为谜米有着交替的物理形式,在每一个世代中,它都必须经受两套不同的、可能彼此不相关的选择机制而存留下来。大脑记忆的形式必须导致持有者实施行为,行为的形式必须使新的接收者记住它——并且实施它。

因此,举例来说,虽然宗教规定了某些行为,比如教育自己的孩子接受这个宗教,但仅仅有意愿把一个谜米传递给自己的孩子或其他人,还远远不足以实现意愿。这就是为什么绝大多数创立新宗教的尝试都失败了,即使其创始成员非常卖力地传播。在这类情况下,一个被某些人接受的观念成功地使他们实践了不同的行为,包括产生意愿让自己的孩子或其他人同样去做,但这些行为未能使同一个观念在接收者的头脑中扎下根来。

世界上存在着历史悠久的宗教,这一现象有时被解释为“孩子们容易轻信”或“容易被超自然的故事恐吓”。但这不是真正的解释。绝大多数观念就是不具备说服(或恐吓、哄骗或其他)孩子们或其他人去对他人同样行事的能力。如果创建一个忠实复制的谜米有那么容易,那我们社会里的所有成年人就都会精通代数,因为在他们还是小孩的时候人们曾努力把代数教给他们。准确地说,他们全都会成为熟练的代数教师。

一个观念要想成为一个谜米,它必须包含相当复杂的知识,内容是如何导致人们至少做两件独立的事情:忠实透彻地理解谜米,并且实践它。有些谜米能使自身以极高的保真度复制许多世代,这是它们包含大量知识的标志。

自私的谜米

如果一个基因存在于基因组里,那么在适当的情况出现时,它必定会表达成一种酶,并产生它特有的效果,就像我在第6章中描述的那样。如果基因组的其他部分得到了成功的复制,它也不会被抛下。但一个谜米如果仅仅是存在于头脑里,它并不会自动表达成一种行为,谜米必须在同一个头脑里与其他观念竞争这个特权,这些观念包括涉及各种主题的谜米和非谜米。仅仅表达为行为也不会自动使谜米与其他谜米一道复制到接收者那里,它必须与其他人的各种行为以及接收者的思想观念共同竞争接收者的注意力和接受力。除了所有这一切以外,谜米还要面对基因所面对的类似选择,每个谜米都要在人群中与它自己的对手版本竞争,竞争方式可能是包含一些关于有用的功能的知识。

除了上述选择之外,谜米还会发生各种随机和有意的变化,因此它们会进化。在这个程度上,适用于基因的同一个逻辑也适用于谜米:谜米是“自私的”。它们的进化未必有利于持有者或所属的社会,甚至同样未必有利于它们自己,除非是在比其他谜米更好地复制的意义上。(不过现在大多数 其他谜米都是其对手,不限于自身的变种。)成功的谜米变种能够改变其持有者的行为,使它最擅长在人群中取代其他谜米。该变种可能也会对其持有者、所属的文化或整个物种有利。但如果它对持有者、文化或物种有害,甚至导致它们的毁灭,也仍然能够传播。损害社会的谜米是一种熟悉的现象。你只需要想想你最憎恶的政治观点或宗教,它们的追随者所造成的损害。一些最擅长在人群中传播的谜米对社会有害,已经导致多个社会的毁灭,我将在第17章中讨论一个这样的例子。无数的个人因为接受了对他们有害的谜米而受到伤害或死亡,例如荒谬的政治意识形态或危险的狂热。幸运的是,对谜米而言,这并不是故事的全部内容。为了理解故事的剩下部分,我们必须考虑基因用来使自身得到忠实复制的基本策略。

静态社会

正如我已经解释过的,人类的大脑——完全不同于基因组——本身就是一个发生着激烈的变化、选择和竞争的场地。在一个大脑里创造出来的观念,大多数都是为了在想象中对它们进行试验、批评和改变,直到它们符合这个人的偏好。换句话说,谜米的复制本身就包括发生在个人头脑内的进化。有些情况下,可能先要经历成千上万个变异和选择的周期,才会有一个谜米变种得到实践。因此,就算是在一个谜米复制到新的持有者之后,它还没有完成生命周期。它还必须经历一轮选择过程而生存下来,这就是谜米持有者对于要不要实践它的选择。

头脑用来进行这种选择的标准中,有一些本身就是谜米。其中有些是自然产生的观念(通过改变谜米或其他方式产生),从未在其他任何头脑里出现过。在不同的人之间,这种观念可能差异极大,某个给定的谜米能否通过某个特定的人存留下来,它们起着决定性的影响。

由于人接收一个谜米之后能很快就实践和传播它,谜米的一代可以比人类的一代短很多。在谜米的一代里,相关的头脑中就可能发生许多个变异和选择的周期。此外,谜米还可以传递给持有者的亲缘后裔之外的人。这些因素使得谜米进化比基因进化快得多,也是谜米之所以能包含这么多知识的部分原因。因此,人们经常引用的关于地球生命史的一个比喻是误导的,该比喻称在生命存在的一“天”里,人类文明只占到最后的一“秒”。事实上,我们这颗行星上迄今很大一部分进化发生在人类的头脑里,它还只是刚刚开始。生物进化只是一个序言,进化的主要情节是谜米进化。

但是,出于同样的原因,表面看来,谜米复制的可靠性天生就比基因复制的可靠性低得多。由于谜米的隐性内容不能逐字逐句复制,而必须根据持有者的行为来猜测,因此一个谜米在每个持有者头脑中都会发生大量有意的变异,如果有哪个谜米能得到哪怕一次忠实的传递都堪称奇迹。实际上,所有长寿谜米的生存战略都由这个问题主导。

这个问题的另一种表述是,人们思考并尝试改进他们的观念,就会改变这些观念。长寿谜米能够一遍遍经受这种严酷考验而幸存。这怎么可能呢?

启蒙运动之后的西方,是唯一在超过几代人的时间里持续经历快得足以引人注目的变化的社会。短暂的快速变化一直在发生:饥荒、瘟疫和战争来了又走了,特立独行的君王们试图进行激进的改革。这偶尔会迅速造就帝国,或迅速摧毁整个文明。但是,在一个社会存续期间,对其成员来说,生活的所有重要领域几乎都保持不变,他们预期自己死去时,道德观念、个人生活方式、概念框架、技术和经济生产模式仍然与他们出生时一样。而且,如果真的发生了变化,也几乎不会往好的方向变。我把这种社会称为“静态社会”,它们发生变化的时间尺度很大,不会引起其居民的注意。在理解我们这个非同寻常的动态社会之前,必须先理解这种寻常的静态社会。

一个社会要成为静态社会,它所有的谜米必须保持不变,或者变化很慢、难以察觉。从我们这个迅速变化的社会的角度来看,这种静态状况是很难想象的。例如,考虑一个孤立的原始社会,它出于某种原因在许多代人的时间里一直保持不变。为什么?很有可能这个社会里从来没有人想要让它发生变化,因为他们想不到其他的生活方式。然而其成员不能免于疼痛、饥饿、悲伤、恐惧或其他的身心痛苦。他们试图想办法缓解其中一部分痛苦。有些这样的想法是原创的,偶尔会有一个真的有用。它只需要是一个微小的、试验性的改善,例如稍微少花力气打猎或种植粮食的方法,或者制造稍好工具的方法,更好地记录债务或法律的方法,夫妇关系或亲子关系的微小变化,对待社会统治者或神灵的态度略有不同。然后会发生什么?

有这个想法的人可能也想告诉其他人。相信了这个想法的人会发现,它能使生活稍微少些艰辛、野蛮和匮乏。他们会把这个想法告诉家人和朋友,后者再告诉自己的家人和朋友。这个想法会在人的头脑里与其他关于怎样改善生活的想法竞争,其中大多数可能都是错的。为了方便起见,假设这个独特的正确想法碰巧被人们相信了,在社会中传播开来。

这样一来,社会就会变化。它可能变得不多,但这只是一个人思考出来的一个想法导致的改变。把它乘以社会里思考的头脑的数量,以及每个头脑一生中进行的思考的数量,让这种情形持续几代人,结果就是一股呈指数增长的、革命性的力量,使社会的方方面面都发生改变。

但在一个静态社会里,这种无穷的开始永远不会发生。我在这个故事中对一个静态社会的设想完全失败,虽然我仅仅是假设了人们努力改善生活、他们不能完美地传递自己的想法、经受变异和选择的信息会进化。

一个社会要成为静态社会,还必须发生一些其他的事,我的故事没有考虑到的一点是,静态社会有着习俗和法律,也就是禁忌,会阻止他们的谜米发生变化。它们强制实践现有的谜米,禁止实践谜米的变种,压制对现状的批评。但是,单靠这些还不能抑制变化。首先,没有 一个谜米的实践与上一代完全相同。以完美精确度指定可接受行为的所有方面,是不可行的。其次,不可能预先得知对传统行为的哪些微小偏差会带来进一步的变化。最后,一旦某个变异想法开始传播,哪怕是仅仅传给一个人(意味着这个人会偏好该变种),要阻止它继续传播就极其困难。没有哪个社会能够仅仅靠在新想法出现时予以压制而保持静态。

这就是为什么强行维持现状永远只是阻止变化的一个辅助手段,一个扫尾工作。主要手段永远是——而且只能是——毁掉新思想的源泉,即人类创造力。因此,静态社会永远有着把孩子培养得丧失创造力和批评力的传统。这能保证大多数有可能改变社会的新思想根本就不会产生。

如何做到这一点?具体细节变化多端,在此无关紧要,但结果就是,在这样的社会里成长起来的人,获得了一套评价自身和他人的价值观,其效果实际上就是消除独特之处,仅仅寻求与构成社会的重要谜米保持一致。他们不仅实践这些谜米,还认为自己存在的目的就是实践这些谜米。因此,这种社会不仅把服从、虔诚和忠于职守等品质强加于人,社会成员的自我意识也倾注在同样的标准中。人们不知道别的东西。所以,他们以自己在多大程度上服从社会谜米为标准,以此为基础感觉到骄傲或耻辱,并形成他们所有的愿望与观点。

谜米怎么“知道”怎样对人类的思想和行为产生这么复杂的、可复制的影响?它们当然不知道 ,它们并不是有知觉的生物。它们只是隐含了这些知识。它们的知识是怎么来的?是进化而来的。在任何时刻,谜米都以许多变种形式存在,这些变种要经受偏爱忠实复制 的选择。对于静态社会里的每个长寿谜米,都有成百上千万的变种因为缺少了一点东西而被淘汰,这点东西可能是一点儿额外的信息,或者在阻止竞争对手被想到或被实践方面多出来的一点儿无情的效率,或者心理力量方面的微弱优势,或者任何让它在人群中的传播情况强于对手所需要的东西,或者在它流行起来之后使它被复制和实践的忠实程度更高一点的东西。如果有一个变种碰巧稍微更擅长导致有这些自我复制属性的行为,它很快就会流行起来。一旦流行,又会有许多这个变种的变种出现,它们也面临同样的进化压力。因此,谜米的连续版本积累的知识,使它们能更加稳定地对其人类受害者施加它们独有的损害。就像基因一样,它们也可能带来益处,但就算是这样,也不太可能以最佳方式实现。就像眼睛的基因隐含地“知道”光学定律,静态社会的长寿谜米也隐含地拥有此种人类情形的知识,并利用这些知识无情地绕过它们奴役的人类头脑的防御,利用其弱点。

谈一下时间尺度:根据定义,静态社会并非完全不变。它们在人类能注意到的时间尺度上是静态的,但谜米不能阻止比这更缓慢的变化。因此,静态社会里仍然发生着谜米进化,只不过非常缓慢,大多数社会成员在大多数时间里都注意不到。例如,古生物学家研究旧石器时代的工具时,通过形状确定其年代只能达到几千年级别的精确度,因为当时工具改善的速度不会比这更快。(注意,这个速度还是比生物进化快得多。)研究古罗马或古埃及静态社会的工具时,有可能仅通过工具的技术把年代确定到最接近的世纪。但未来历史学家研究今天的汽车和其他技术产品时,将很容易把年代确定到最接近的十年,对计算机技术则能确定到最接近的一年或更短的时间。

谜米进化倾向于使谜米 保持静态,但未必会使整个社会保持静态。同基因一样,谜米并不是为了群体利益而进化。然而,正如基因进化可以造就长久生存的生物体,并为它们带来一些利益,谜米进化有时能造就静态社会,合作使社会保持静态,并通过具象化真理来帮助它们发挥功能,也就不奇怪了。同样不奇怪的是,谜米经常对它们的持有者有用(虽然基本不会是最优方式)。正如生物体是基因的工具,个人被谜米用来达成它们在人群中传播的“目标”。而且,为了做到这一点,谜米有时会带来益处。不过。谜米进化与生物进化的一个区别是,生物体只不过 是它们所有基因的奴隶,谜米却永远只能控制一个人的部分思想,就算是在最盲从的静态社会里也一样。这就是为什么有人将谜米比喻成病毒 ,后者能控制细胞的部分功能来传播自身。有些病毒只是把自己插进宿主的DNA,从此除了参与复制之外什么也不做,但谜米与这不同,它必须 导致宿主产生该谜米独有的行为,利用知识使他们自身得到复制。其他病毒会摧毁宿主的细胞,就像谜米会摧毁持有者:当有人以值得上新闻的方式自杀时,通常会引发一连串的“模仿自杀”。

谜米首要的选择压力是倾向于忠实的复制。但还有压力是,尽可能少地损害持有者的头脑,因为人用头脑来长久生存,从而能尽可能多地实践谜米指定的行为。这推动谜米朝着一个方向发展:使持有者的头脑里产生一种经过微调 的冲动,理想情况下这种冲动应该刚刚好不足以抑制实践特定谜米(或谜米复合体)的倾向。这样一来,比方说,能够长久存在的宗教使人们恐惧特定的超自然实体,但并不会导致总体上的恐惧和轻信,因为后者会从总体上损害持有者,并使他们更容易受谜米竞争者的影响。因此,进化压力是使心理损害局限在接收者思想的一个相对狭窄的区域里,但扎根牢固,使接收者在考虑偏离该谜米指定的行为时要面临巨大的感情代价。

如果人们没有办法摆脱这种影响,静态社会就形成了:所有重要的行为、人与人之间所有的关系以及所有的思想,全都是为了让这些谜米得到忠实的复制。在谜米控制 的所有领域都不能进行批评。创新完全不可容忍,也几乎没有人尝试创新。对人类头脑的这种破坏,造就了在我们看来无法想象的静态社会。无数的人们,一代又一代,终其一生希望着他们的痛苦能得到缓解,但他们不仅未能在实现这种希望方面取得进步,而且很大程度上根本就没有去尝试追求进步,甚至没有去想过尝试。即使他们看到机遇,也会拒不接受。我们所有人生来就熟悉的创新精神,在能创造出任何新东西之前就会被系统地消灭。

静态社会涉及——意思是包含 ——防止知识增长的残酷斗争。但其内容还不止于此。如果静态社会里出现了一个迅速传播的想法,没有理由期待它会是正确或有用的。这是我前面关于静态社会的描述中缺失的另一部分。我假设 变化是朝着好的方向。但其实未必,特别是因为静态社会缺乏批评能力,使人容易受一些错误和有害的想法影响,禁忌不能保护他们免遭这些想法伤害。例如,当14世纪黑死病扰乱了欧洲的静态社会时,传播得最快的防疫想法都极其之坏。许多人确信这是世界末日,因此试图在人世间再进行任何改善都是无意义的。许多人杀害犹太人或“女巫”。许多人聚集在教堂和修道院里祈祷(结果无意中促进了疾病的蔓延,该病由跳蚤传播)。一个称为自笞者的邪教组织兴起,其成员致力于鞭笞自己,并宣扬以上所有的手段,以向上帝证明他的子民们知道错了。所有这些想法不仅确实是错的,而且在功能上有害,最终被当局为了恢复稳定而镇压。

然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认为任何改变的弊端都会远远大于利益,这种静态社会的典型恐惧在很大程度上是正确的。静态社会确实一直面临着被功能异常的新生谜米损害或毁灭的危险。然而,在黑死病之后,有几个正确并且有用的想法也传播开来,可能对于以一种非同寻常的好方式(通过文艺复兴)终结那个静态社会作出了贡献。

静态社会靠有效地消灭谜米独有的进化来生存,这种进化是进行创造性的改变,以满足持有者的个人偏好。没有这一点,谜米进化就与基因进化更加相似,对两者进行幼稚类比所得出的一些冷酷结论全都适用。静态社会确实倾向于用暴力来解决问题,确实倾向于为社会的“利益”(也就是说,为了防止社会发生变化)而牺牲个人福祉。我在前面说过,相信这种类比的人最终要么鼓吹静态社会,要么纵容暴力和压迫。我们现在可以看到,这两种反应实质上是同一种:压迫是维持静态社会的手段;除非是静态的,否则给定类型的压迫不会长久持续。

知识持续呈指数增长的效果一目了然,因此我们可以在没有历史研究的情况下推断,在地球上,当前西方文明之前的所有社会要么是静态的,要么在几代人的时间里就被摧毁了。雅典和佛罗伦萨的黄金时代就是后者的例证,但可能还有许多其他类似的情形。这直接否认了一种被广泛接受的信念,该信念认为原始社会里的个人都很快乐,这种快乐的方式以后再不可能有了,他们不受社会习俗和其他规则约束,可以自由地表达并满足个人的需求和愿望。但原始社会(包括狩猎采集者部落)必定全都是静态社会,因为如果有哪一个不再是静态的,它很快就会不再是原始的,或者因为失去了它独有的知识而毁灭。在后一种情况下,知识增长仍然受到原始暴力的抑制,此类暴力能立即取代该静态社会的制度。一旦暴力促成变化,通常都不会变得更好。由于静态社会如果不能有效扼杀知识增长就不能存在,它们不会给社会成员多少追求幸福的机会。(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创造知识本身是一种自然的人类需求和愿望,而静态社会“不自然地”压抑它,不管社会有多么原始。)从这样一个社会里的每一个人的角度看,社会抑制创造力的机制会带来灾难性的损害。每个静态社会都必须长期阻止其成员尝试为自己或他人实现任何正面的东西,或者实际上是阻止他们尝试任何东西,除了谜米强制的行为之外。只有通过压制其成员的自我表达、瓦解他们的精神,静态社会才能使自己长生不灭,它的谜米极其适应做到这一点。

动态社会

但是,我们的社会(西方)不是一个静态社会。这是长期生存的动态(指迅速变化)社会唯一已知的实例。它能促成长期、迅速、和平的变化和改善,包括在价值观和目标的广泛共识方面的改善,就像我在第13章中描述的那样,这种能力在历史上是独一无二的。这之所以成为可能,是因为出现了一类完全不同的谜米,尽管它们仍然是“自私”的,却未必对个人有害。

为了解释这些新谜米的性质,让我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在迅速变化的环境中 ,什么样的谜米可以导致自己长期被复制?在这样的环境中,人们不断地面临着不可预知的问题和机遇,因此他们的需求和愿望也不可预知地变化着。在这种情况下,谜米怎样才能保持不变?静态社会里的谜米通过有效清除个人的选择来保持不变,人们不能选择要接受哪些观念,也不能选择实践哪些观念。这些谜米还结合起来使社会保持静态,人们所处的环境也就尽可能地相同。但一旦静止被打破,人们有了选择,就会作出选择,选择的一部分依据是他们的个人状况和想法。这种情况下,谜米面临的选择标准在不同的接收者之间有着不可预测的差异,在不同的时候也是。

一个谜米要传给单一的人,只要看上去对这个人有用就行了。要传给不变的环境中一群类似的人,它只需要是一条狭隘真理。但哪种观念最适合使自身不断地被多次接受,被有着不同的、不可预测的目标的许多人接受?真实 的观念是好的备选方案。但并非所有的真理都可以。它必须看上去对所有 这些人都有用,因为他们将要选择是否实施它。在这个语境里,“有用”不一定表示在功能上有用,而是指任何使人们愿意接受和实践一个观念的特点,例如有趣、好笑、优雅、容易记、道德正确等。要看上去 对多种多样不可预测的环境中多种多样的人有效,最好的办法就是确实 有效。这样一种观念就是最广泛意义上的真理,或者具象化了这样的真理:如果该观念是对事实的断言就确实正确,如果是艺术价值或艺术行为就是美的,如果是道德价值就是客观公正,如果是笑话就是好笑的,等等。

最有机会经历许多代的变化仍能存留下来的观念,是有着延伸的真理——深刻的真理。人容易犯错误,经常会偏好虚假、肤浅、无用或道德错误的观念。但具体偏爱哪些 虚假观念,人与人之间是不同的,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时候也不同。环境变化之后,徒有其表的谎言或狭隘的真理想要存留下来只能靠运气。但真实、深刻的观念有客观理由在较长时间里被目的各不相同的人认为有用。例如,牛顿定律有助于建造更好的教堂,但也能用来建造更好的桥梁,或设计更好的火炮。由于这种延伸,它们在许多代的时间里被各种各样的人记住并实践,其中许多人的目标严重对立。这就是那种有机会在迅速变化的社会里成为长寿谜米的观念。

事实上,这类谜米不仅仅能够 经受迅速变化的批评标准而存留下来,它们还积极地依靠这样的批评来实现自身的忠实复制。它们没有受到强行维持现状或压制批评等手段的保护,因而会遭受批评,但它们的竞争者 也同样遭受批评,竞争者的表现更差因而未得到实践。如果没有这种批评,正确的想法就不会拥有这种优势,可能会变坏或者废弃。

理性与反理性的谜米

因此,这类通过理性和批评思考创造出来的新型谜米,接下来同样依赖这样的思考来实现自身的忠实复制。所以,我可以称之为理性谜米 。老式的、静态社会的那类谜米,通过使持有者失去批评能力来生存,我将称之为反理性谜米 。理性谜米和反理性谜米的性质截然不同,其根源是它们的复制策略在根本上不同。它们相互之间的差别就像它们与基因的差别那样大。

如果某种妖怪有这样一种特性:害怕它的孩子长大以后会让自己的 孩子也害怕它,那么讲述这种妖怪故事的行为就是一种谜米。假设它是一个理性谜米。然后一代又一代的人会对它进行批评,怀疑故事的真实性。由于实际上没有妖怪,这种谜米可能会进化到灭绝。请注意,它并不“在乎”自己会灭绝。谜米做它们必须做的事情,并没有意图,连关于自身的意图也没有。但它还有其他可能的进化道路。它有可能变成公然的虚构。由于理性谜米必须被看作对持有者有益,那些会引发不愉快情绪的谜米会处于劣势地位,因此它还可能进化得不再引起恐惧,而是倾向于引发比方说愉快的兴奋,或者(假如它选择代表一种真正的危险)为当前探索实用性、为未来探索乐观主义。

现在,假设这是一个反理性的谜米。引发不愉快的情绪将有助于它造成必需的伤害,那就是使听故事的人无法摆脱这种妖怪的念头,并使他们产生根深蒂固的冲动,要去想到和谈论这种妖怪。妖怪的属性越精确地利用人类头脑广泛存在的真实弱点,这种反理性谜米就越能忠实传播。如果该谜米能历经许多代而存留下来,有一点至关重要:它隐含的关于这些弱点的知识是真实而深刻的。但它的表面内容——关于这种妖怪存在的观念——无须包含真理。相反,妖怪不存在有助于该谜米成为一个更好的复制因子,因为这样的话故事就不受现实威胁的普通属性约束,现实威胁往往是有限的,而且某种程度上可以战胜。如果故事能够削弱乐观主义原则,情形就更是如此。所以,正如理性谜米会朝着深刻真理的方向进化,非理性谜米会向远离深刻真理的方向进化。

像往常一样,把这两种复制策略混在一起不会带来好处。如果一个谜米包含对接收者来说真实而有益的知识,但会使接收者丧失批评该谜米的能力,那么接收者纠正这些知识中的错误的能力会降低,从而减少该谜米传播的忠实程度。而且如果一个谜米依赖于接收者相信它有益的信念,但实际上并无益处,那就会增加接收者抵制它或拒不实践它的可能性。

同样,理性谜米的天然居所是动态社会——差不多是任何动态社会,因为动态社会中的批评传统(乐观地指向解决问题的方向)将压制那些包含的真理略少的谜米变种。而且,迅速的进步将使这些变种面对持续变化的批评标准,仍然只有深刻真实的谜米才有机会生存。出于与此相反的种种原因,反理性谜米的天然居所是静态社会,不是所有的静态社会,而最好是它进化出来的那个社会。因此,每个类型的谜米如果处在大体上相反 类型的社会里,使自身得到复制的能力就较弱。

启蒙运动

我们的西方社会并不是因为静态社会突然失灵而变成动态的,而是经历了许多代静态社会类型的进化。从静态到动态的转换是在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开始的,对此没有明确的界定,但我推测它开始于伽利略的哲学,可能随着牛顿的发现而变得不可逆转。对谜米而言,牛顿定律使自身作为理性谜米得到复制,并且保真度非常高,因为它们在诸多方面都非常有用。这种成功使人很难无视两种影响,一种是人们对自然的理解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度这一事实的哲学影响,另一种是实现这一切所用的科学和理性方法的哲学影响。

不管怎样,自牛顿以后,人们无法再忽视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迅速的进步正在发生。(有些哲学家确实试着忽视它,特别是让-雅克·卢梭,但忽视的方式只是辩称理性有害、文明不好、原始生活很幸福。)科学、哲学和政治上雪崩式的进一步改善,彻底消除了恢复停滞的可能性。西方社会将成为无穷的开始,或者被毁灭。今天,西方以外的国家也在迅速变化,有时是出于与邻国作战的迫切需要。他们的文化也无法恢复静态,要么以自己的运作方式变得“西方化”,要么失去所有的知识,从而不复存在——这种两难局面在世界政治中正越来越重要。

即使在西方,今天的启蒙运动也完全未臻于完成。它在少数重要的领域里相对较为先进,在这些领域里,思念观念对批评、实验、选择和变化相当开放。但在许多其他领域里,谜米仍以旧方式复制,通过压制接收者的批评能力、忽视他们的偏好来进行。女孩子们努力表现得像淑女,在身材和外貌方面满足文化定义的标准,男孩子们则竭力表现得强壮,遇到痛苦时不哭。他们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全都是在复制古老的“性别刻板化”谜米,这些谜米现在仍是我们文化中的一部分,尽管明确支持这些谜米已经成为一种不太光彩的行为。这些谜米能够防止各种各样关于人应该过什么样的生活的观念在持有者的头脑里留下印象。如果他们的思想偶然想到不被允许的方向,他们就会感觉不安和尴尬,并且会像自古以来宗教人士想到背叛神时一样感觉恐惧和失去自我。他们失去了世界观和批评能力,正好能使他们在适当的时候把下一代养育得具有同样的思维模式和行为。

今天,反理性谜米仍然是我们的文化和个人头脑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个事实让我们很难接受。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我们比早期社会里头脑彻底封闭的人们更难接受这个事实。他们的大部分人生都用在实行复杂仪式上,而不是作出自己的选择、追求自己的目标,这样说他们并不会让他们困扰。相反,一个人的生活在多大程度上被义务、服从权威、虔诚、忠实等掌控,正是人们用来评价自己和他人的标尺。孩子们问为什么自己要实践繁重而看上去没有用的行为时,得到的答案将是“因为是我说的要这样”,将来他们在被自己的孩子问起同样的问题时,也会给出同样的答案,从来没有意识到他们给出了完整的解释。(这是一种有趣的谜米,它的明确内容是真实的,虽然持有者并不相信。)但在今天,由于我们渴求变化,并且对新观念和自我批评采取前所未有的开放态度,我们仍然在很大程度上是反理性谜米的奴隶,这一点就与大多数人的自我形象相冲突。我们大多数人都会承认自己多少有些烦恼,但大体上觉得自己的行为是我们通过自己的决策来决定的,而我们通过对论点和证据进行理性评估所作出的决策符合我们理性的自身利益。这种理性的自我形象本身就是我们社会里新近发展出来的产物,其中许多谜米会明确地推动并隐性地实践以下价值现:理性、思想自由、独立个人的固有价值等。我们会自然而然地以满足这些价值观来解释自我。

这其中显然包含真理,但不是故事的全部内容。只需要看看我们的服装款式和我们装饰屋子的方式,就能找到证据。想一想,如果你穿着睡衣去购物,或是你把你的家漆成蓝色和棕色的条纹,别人会怎么看待你。这暗示了,支配那些就算是客观上无关紧要的风格选择的习俗有多么狭隘,违背这些习俗的社会成本有多大。对于生活中更重要的模式,例如事业、关系、教育、道德、政治观念和民族认同,情况是不是也一样?考虑一下,当一个静态社会逐渐从反理性谜米转向理性谜米时,我们应当预期 发生什么事。

这种过渡必然是渐进的,因为使一个动态社会保持稳定需要大量的知识。利用一个静态社会里仅有的手段创造知识,也就是说利用少量的创造性和知识、许多错误观念、谜米的盲目进化和反复试验来创造知识,必定会花费时间。

而且,社会在这个过程中要继续发挥它的功能。但理性谜米与反理性谜米共存会使这种转变不稳定。每个类型的谜米都会使人们采取行为去阻碍另一类谜米的忠实复制,非理性谜米需要人们避免批判性地思考他们的选择,而理性谜米需要人们尽可能批判性地思考。这意味着,在我们的社会中,没有谜米能够像非常静态的社会或者完全动态的社会(这种社会迄今还只存在于假设中)里的大多数成功的谜米那样可靠地复制。这导致了我们这个过渡时代特有的一些现象。

此类现象之一是,一些反理性谜米违反常理,朝着理性的方向进化。其中一个例子是从君主专制转变为“君主立宪”,这在一些民主体系里起到了积极作用。由于我说过的不稳定性,这种转变经常失败也不值得奇怪。

另一种现象是在动态社会里形成反理性的亚文化。回想一下,反理性的谜米选择性地压制批评,只造成经过微调的损害。这使得反理性亚文化的成员有可能在其他方面表现得很正常。所以,这类亚文化可以生存很长时间,直到其他领域的延伸偶然导致它们不稳定。例如,种族主义和其他形式的偏见如今几乎完全存在于压制批评的亚文化里。偏见之所以存在,并不是因为它们对持有偏见的人有好处,而是因为这些人使用固定的、非功能性的标准来决定生活中的选择,所以,尽管偏见会对这些人造成伤害却仍然存在。

现今的教育方法仍然与静态社会的教育方法有很多共同之处。虽然现代人嚷嚷着要鼓励批判性思维,但死记硬背的教书方法仍旧存在,通过心理压力反复灌输标准行为模式也仍旧是教育的组成部分,虽然这类做法在明确的理论中已经被全盘或部分抛弃。此外,在学术知识方面,实际上人们仍然理所当然地认为,教育的主要目的是忠实地传授一套标准课程。这样做的后果之一是,人们以缺乏活力的机械方式获取科学知识。由于没有办法批判性地差别对待他们所学的东西,其中大多数人不能有效地把科学和理性的谜米复制到自己的头脑里。于是我们生活在这样一个社会里,人们可以在白天认真地用激光技术数血样里的细胞,晚上则盘腿而坐念念有词,想从大地中汲取超自然能量。

与谜米共生

关于谜米的现有论述忽视了理性复制模式与非理性复制模式之间的首要区别,因而最终漏掉了大多数实际发生的事情,以及这些事为什么会发生。而且,由于谜米最明显的例子是长寿的反理性谜米和短暂随意的一时狂热,这类论述往往是反谜米的,就算它们正式承认最好、最有价值的知识也包含谜米。

例如,心理学家苏珊·布莱克摩尔在她的《谜米机器》一书中,试图用谜米进化为人类状况提供一个基本解释。关于我们这个物种的存在,谜米确实是其解释的一部分,但就像我将在下一章解释的那样,我相信她提出的特定机制不可能出现。不过关键的是,布莱克摩尔在谜米的复制和起源中都贬低了创造性因素。这使她质疑传统叙事中技术进步最好由个人行为来解释的说法。她认为技术进步是谜米进化导致的。她援引历史学家乔治·巴萨拉的书《技术的进化》,否认“英雄发明家的神话”。

但是,作为带来发现的媒介,“进化”与“英雄发明家”的区别只在静态社会中有意义。在静态社会中,大多数变化确实是以我所猜测的笑话进化方式出现的,没有哪个参与者发挥了高度的创造性。但在动态社会里,科学和技术创新通常是创造性地产生的。也就是说,它们以新颖想法的形式出现在个人的头脑里,在这些头脑里取得了很强的适应性。当然,在两种社会里,观念都是从以前的观念中通过变异和选择的过程产生的,这个过程构成了进化。但当进化主要发生在个人的头脑里时,它就不是谜米进化,而是英雄发明家的创造力。

更糟糕的是,对于进步,布莱克摩尔否认存在“朝向任何特定事物的进步”,也就是说,不存在朝向任何客观上更好的事物的进步。她只承认日益增加的复杂性。为什么?因为生物 进化没有“更好”与“更坏”之分,尽管她自己警告说谜米进化与生物进化不同。她的说法同样在很大程度上适用于静态社会,但不适用于我们的社会。

既然我们的行为有一部分是由我们不知道内容的自治实体造成的,我们应该怎样理解人类独有的突现现象,例如创造性和选择?而且更糟糕的是,既然我们在自身想法、观点和行为的理由方面容易被这些实体系统性地误导,我们应该怎样理解上述现象?

这个问题的基本答案是,我们无须惊讶于自己可能在思想观念上大错特错,就算是关于自身的观念,就算我们强烈感觉自己正确。因此,我们应当对此作出的反应,原则上应该与对其他原因导致错误的可能性的反应相同。我们是易谬的,但通过猜想、批评和寻求好解释,我们可以纠正自己的一些错误。谜米会隐藏自己,但就像视觉盲点一样,没有什么东西能阻止我们结合解释和观察来间接检测到谜米并发现其隐含内容。

例如,一旦我们发现自己在实践某种复杂或狭义的、从一个持有者复制给另一位持有者的行为,就应该心存怀疑。如果我们发现实践这一行为会阻挠我们实现个人目标的努力,或者它表面上的理由消失之后仍然被忠实地继续实践,就应该更加怀疑。如果我们发现自己用坏解释来解释自己的行为,就应该越发怀疑。当然,任何时候我们都有可能注意不到这些东西,或者发现不了它们的真实解释。但在一个所有的恶都源于缺乏知识的世界里,失败不会是永久的。我们起初没能注意到引力的力量不存在,现在我们理解了。归根到底,发现问题更加容易了。

另一种应当引起我们怀疑的东西,是反理性谜米进化条件 的存在,例如服从权威、静态的亚文化等。任何“因为我说要这样”或“它从没给我带来坏处”的说法,任何“让我们压制对我们的想法的批评,因为这些想法是真实的”的论调,都意味着静态社会的思维。我们应当检查和批评法律、惯例和其他制度,着眼于它们是否会形成反理性谜米进化的条件。避免这些条件是波普尔标准的实质。

从启蒙运动的那一刻起,解释性知识开始承担它那很快就将正常化的功能,成为物理事件最重要的决定性因素。至少它有可能是最重要的决定性因素:我们最好记住,我们试图去做的事情——持续创造知识,是此前从来没有成功过的。确实,从这一刻开始,我们将要尝试实现的所有事物,都是从来没有成功过的。到目前为止,我们已经从永恒状况的受害者(兼执行者)转变成了一段激荡的过渡期里被动的接收者,接收着相对快速的创新所带来的益处。我们现在应该接受和欢庆下一次转变的发生:变成新兴的理性社会中——以及宇宙中——实现进步的积极能动者。

术语

文化 ——一组由多人共有的思想观念,导致其持有人的行为在某种形式上相像。

理性谜米 ——一种思想,依赖于接收者的批评能力实现自身的复制。

反理性的谜米 ——一种思想,依赖于使接收人失去批评能力实现自身的复制。

静态文化/社会 ——发生变化的时间尺度很大,超过了其成员能注意到的范围。这类文化由反理性谜米主导。

动态文化/社会 ——由理性谜米主导的社会。

“无穷的开始”在本章的意义

——生物进化只是一个序言,进化的主要情节是谜米的无限进化。

——静态社会中反理性谜米的进化也是如此。

小结

文化由谜米组成,谜米会进化。谜米在许多方面与基因相似,但在进化方式上有着深远的差异。最主要的差异是,每个谜米都必须包含自身的复制机制,并且以两种不同的物理形式交替存在:一种思想上的表达,以及一种行为。因此,谜米与基因不同,它在每次复制中经受分别选择,选择标准是它引发行为的能力,以及该行为导致新的接收者采纳该谜米的能力。谜米的持有者通常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实践这些谜米,例如,我们实践语法规则的精确程度比我们表述这些规则的精确程度高得多。谜米复制只有两种基本策略:帮助预期的持有者,或者使持有者丧失批评能力。两种类型的谜米——理性谜米和非理性谜米——互相抑制对方的复制,以及总体上抑制对方文化的能力,藉此来传播自身。西方文明处于一个不稳定的过渡期,正从包含反理性谜米的稳定、静态社会转向包含理性谜米的稳定动态社会。与传统观念相反,原始社会中的生活难受得无法想象。这些社会要么是静态的,仅仅通过消灭社会成员的创造性并瓦解其精神来生存;要么迅速失去其知识而解体,由暴力取而代之。关于谜米的现有论述忽视了理性与反理性之间的重要差别,因而倾向于隐含地反对谜米。这等于是把西方文明误认为是静态社会,并认为西方社会的公民像静态社会的成员一样,是被谜米压垮的、悲观的受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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