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丈夫死的那天,我烤了一炉曲奇。质地紧实的浓情巧克力方块曲奇。就是那种可以吃很久的块状曲奇,无论你咀嚼多久都不会在你的嘴里彻底消失,它们会粘在你的牙齿之间和牙龈上面,让你的手颤抖,让你的舌头感觉快要融化了。我放了两杯糖。我那时是处于一个不同的人生阶段。那是一个时期的终结,至于说我是如何度过那个时期的呢,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我经历了那个时期。就这样,我放了两杯糖和三杯牛奶巧克力粒,并且在那天晚上吃掉了整盘曲奇。三天之后在葬礼上,我还在为此颤抖,但每个人都以为那是因为我很悲伤。

就连伊娃也那么以为。当然了,她不会怀疑那是另有原因。她真是蠢蠢的。我的朋友伊娃。她走到我的身边,站在敞开的棺材旁,她闻上去有一股薰衣草味。有一次,她曾尝试过做一些薰衣草味道的曲奇,那是厨房之外她最喜欢的气味。毕竟,薰衣草是属于唇形科的植物,回想起来,我现在倒是很佩服她作过这样的尝试。她肯定不会真觉得她的家人会喜欢薰衣草味的曲奇。不过她也可能是那么觉得的。反正,她的丈夫沃尔夫把它们扔到了房间的另一头。这让她很自责。

站在棺材边,她说:“我可怜的格蒂。我感到很难过。”她抓起我直到这时还在因为摄入了太多糖分而颤抖的手,当她感觉到我的手在颤抖时,她自以为明白地转了转眼珠。“我明白你的感受。”

沃尔夫死了快有十年了。死时刚过六十岁。血管里堵满了她的至尊黄油曲奇,我怀疑。倒不是说她想要变成这样。在那个时候,我跟她一起哭泣,觉得她是不幸透顶了。我想:噢天哪,换成我自己该如何忍受这点呢?但当那一刻降临在我身上时,当卡尔在餐桌上手持我的代尔夫特14盖碗,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在伸手去取维也纳肉排15前就轻轻地放下盖碗时,我立刻开始忍受这点了,并将思绪转向曲奇,我在生活中经常像这样转变思绪。

当然,伊娃以为她了解我的感受。我不能怪她。四十年来,我们在大部分时间里都以为我们彼此了解对方的感受。那一刻,我大部分女儿都脸色愁苦地坐在殡仪馆里,我想我知道她们是什么感觉,但此时站在路易斯维尔博览中心一百台电烤箱中的一台前等待着,等待着全美曲奇烘焙大赛的结果揭晓时,我却没那么确信了。或许我根本不知道任何人的任何事情。

但伊娃握着我的手,她甚至都看不出来我心里真正在想什么。我们不止一次地像这样一起坐在厨房的饭桌前颤抖,一起大笑我们刚做的事情,一起烤一炉曲奇,并一口气全部吃完。我们可以一起做那些事情,我俩无意间做出的一些不恭敬的小举动。但我们会立刻回去,在沃尔夫、卡尔和我们的孩子们回家前重新做一炉曲奇。毕竟,这些甜蜜的小点心是做给他们吃的。首先是为了他们。

当伊娃站在棺材边握住我的手时,我注视着她的脸庞,感到恐惧。既是因为我的这种松了一口气的可怕感觉——这个跟我生活了四十多年的男人死了,“松了一口气”却是我能找到的唯一一个可以形容我的感受的词语——也是因为我这个亲爱的朋友,这另一个我,却对我内心的真实感觉一无所知。我想要立马逃走。沿着殡仪馆的走廊,跑到外面,一路跑回家里的厨房,然后我会烤一炉曲奇——“花生酱盛宴”曲奇,除了棺材,我脑子里想的就是它们——我会烤一炉花生酱盛宴,我会把它们都吃掉,我甚至都不会听到水池上方时钟的嘀嗒声,不会听到排水沟里的午后微风的嗡嗡声,也不会听到从敞开的窗户传来的隔壁邻居家的日间电视节目声,我甚至都不用看着洗干净的衣服在晾衣绳上噼噼啪啪地上下飘动,也不用看着太阳笼罩着空荡荡的草坪,进而退到我家房顶上的阴影里,最后又消失在我家房子的阴影里,就像地毯上大量清晰可见的灰絮消失在吸尘器之下一样。吸尘器。那是另一种声音。轰鸣声。而且闻起来像是烧焦的橡皮。我的双手闻起来是“快乐牌”16柠檬洗碗液的气味。或是“来苏”17清洁剂。也可能是“朗白先生”18的气味。一切都是干干净净的。闻起来很干净。但这一切都随着我的人生转折而改变了。我会烤好曲奇,坐在那里,不过那天晚上卡尔不会回家来,女儿们也都散落在天涯海角她们自己的厨房里,我会不停地吃曲奇,一直吃到自己实在吃不下,才不再烤新一炉的曲奇。

伊娃以为我在今天的曲奇烘焙大赛上烤制我拿手的花生酱盛宴。在卡尔没能吃完那顿晚饭的六个月前,我和她一起坐在她的厨房饭桌前,那天院子里阳光明媚,晾衣绳上挂着洗干净的床单——我俩都不喜欢电烘干机烘出来的衣服的气味——我能听到床单在晾衣绳上噼噼啪啪地上下飘动。我和伊娃坐在她的厨房饭桌前,我俩之间放着一本摊开的《好管家》杂志,里面的一则全页广告写道,曲奇能让一栋房子变成一个家,现在有人可以通过烤制她最拿手的曲奇而赢取十万美金。

“能赢那个奖的话真是非常好,不是吗?”伊娃说。

“是的。”我说。

“倒不是说我需要那些奖金。沃尔夫很会理财。”

那显然是真的。伊娃的生活在他去世后一点也没有改变。就像《圣经》里写的,弟弟会娶哥哥的遗孀,伊娃如今嫁给了沃尔夫产生利息的银行账户。尽管只剩下他的钱,她保持了房子的一贯状态,她一个人睡在那些总是散发着太阳和新鲜空气味道的床单上。我总是为此羡慕她。跟我的其他朋友说起伊娃时,我总是有点胸口闷喉咙堵,总是言语中充满了艳羡。

“你可以烤你的花生酱盛宴曲奇。”她说。

“你应该一个人去参赛,伊娃,”我说,“今年你赢,明年我赢。”

“那就不是我俩比赛了,”她把手放在饭桌中央我的手上,说,“我们互相给彼此加油鼓劲。我想要跟你一起参赛。”

于是我们一起寄去了我们的曲奇制作方子,在同一个星期二下午,我和伊娃都收到了我们的参赛录取信。那天我正坐在我的厨房饭桌前,我总是一封封地浏览每天都收到的一堆邮件。于是,看过了莉莲·弗农19和哈莉特·卡特20最新的主打商品,又差不多第一百次考虑要不要买些号称寿命为两万个小时的电灯泡后,我发现了来自烘焙比赛主办方的信函。信上,他们热情地祝贺我,格特鲁德·施密特夫人,表示期待我在秋天去路易斯维尔跟其他九十九个曲奇烘焙者一决高下,他们说我那绝妙的花生酱盛宴曲奇的方子让我得以入围,但假如我想要发明一种全新的曲奇口味,也是没有问题的,我可以在最后的总决赛中烤制任何我想要做的曲奇。既然他们已经有了一百种曲奇的方子,他们也很欢迎各种惊喜。你能在你的曲奇方子里使用任何你想用的配料,只要你用他们品牌的不粘喷雾给你的烤盘涂油打底就行了。谨致问候。然后电话响了,是伊娃打来的,她在电话里激动地流泪。

“我要尝试做些新口味的曲奇。”

“但我喜欢你的至尊黄油曲奇,”我说,“它们是沃尔夫的最爱。”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我担心自己那样提起沃尔夫,让她伤心了。我用手掌根部敲敲脑门,等她打破沉默。然后她若有所思,不带丝毫痛苦地说:“你认为我应该做那款曲奇以吊唁他吗?”

“不,不。我讲错了。做些新口味的曲奇。那会很有意思。”

“你是这样想的?”

“当然啦。”我说。

“好的,”她说,“我将假装他还活着,烤制一些他做梦也想吃的曲奇。”

当时,这个想法触动了我。如今,这却让我感到恶心。今天早上,伊娃被分配到我隔壁的烤箱,她一直在为他做曲奇,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为了他。当我们开始做曲奇时,我们都站在我们的烤箱前,会场里一片寂静,我仿佛都能听到床单在某处拍动的声响了。我们的操作台在我们身后,我扫了一眼伊娃,她的头低着,我能看到她后面一张又一张其他参赛者的脸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我们所有人都在等待制作我们毕生的作品。我又看了一眼伊娃,她正想着沃尔夫,我早就知道了,她在试图无视我,事已至此,我也本该无视她的,但我们都在那儿,我们获悉我们入选了曲奇烘焙总决赛的那一天,我自己的丈夫还活得好好的。“是的,”我对伊娃说,“我肯定沃尔夫的灵魂依然在你厨房里的某处。做一些他做鬼也发梦想吃的曲奇吧。”

我不知道是什么让我说出那句话的。我觉得我是想安慰她说他还在她的生活里什么的。但我选择的讲法不对,她听了这话后沉默良久,然后才说:“是的。”说的时候她的声音里透出一种决心,接着我们挂断了电话。

我坐了一会儿,思考着该如何跟卡尔说这件事。

而当卡尔最后伸手去取他的食物时,在我脑子里混合、升温、准备好啪的一声冲出烤箱的不仅仅是:这个地方的声响,所有那些我在生活里每天都能看见的鸡毛蒜皮的东西,我手上的气味,我的床单和我的各种布套子。还有他。就是他。是我,坐在这里,不知该如何跟他说,实际上我去肯塔基州的路易斯维尔是有理由的,我是要去尝试做些事情。该死的误导人的伊娃,我想。我在脑子里说这句“该死的”时带着一点甜蜜,语气甜蜜,而且还用一只胳膊搂着她,但该死的都怪她出了这个主意,我想。我本来是无须面对关于我丈夫的这一事实的。我本来无须坐在我厨房的饭桌边,试图想出一个解决办法——我的双手颤抖着,却不是因为摄入了太多糖分——该怎么跟我丈夫说我要去做一些不是给他吃的曲奇呢。我想不出答案。

最后,我就始终没有告诉他。那天晚上我拖着没说。他回到家,冲我们之间的空气努嘴吻了一下,走到他的躺椅旁,坐下来,打开他的报纸。然后就是吃晚饭——炖肉,搭配时鲜土豆、紫甘蓝、奶油玉米、凉拌色拉和黑森林蜂蜜曲奇——这是一种加了香料的小曲奇,我外婆教我的——还有咖啡,整顿晚饭也没有任何交谈,甚至一个字都没提到曲奇,尽管距离我上一次做这种曲奇已经有好几年了,他显然很喜欢吃它们,还用唾液沾湿手指去粘曲奇的碎屑,这是我对那天晚上的试验。如果他对那些曲奇不作任何评论,我就不会提路易斯维尔的事情。吃完最后一粒曲奇屑,喝完最后一滴咖啡后,他往后一靠,深吸一口气,又咕哝着呼出来,说:“好。”

那不能算。那是他每天晚上都会说的词,说了四十多年了,他以为这可以算。在那天晚上不能算。在任何一个晚上都不能算。尽管此时我可以感受到我内心的灼烧——我的曲奇被送到评审那儿,一百个烤箱逐渐变冷,我站在这里,会场巨大的钢筋网状天花板高耸在我的头顶上,犹如一个大教堂——尽管此时我能感受到卡尔单音节的认可对我的煎熬,当时我却随它去了。当时我没有生气。毕竟,那天晚上我解脱了,我不必非得跟他说路易斯维尔的事情了。

然后第二天晚上,不等吃完主菜,他就死了。或许他是死于那些曲奇。因为它们是我外婆教我做的,因为它们是源自我儿时在德国度过的那些日子——它们似乎远在天边,但又是那么清晰——我、我妈和我的外婆一起坐在一张粗糙的橡木桌子边干活,旁边是一只正在加热的炭烤箱,厨房里满是甜胡椒、肉豆蔻、肉桂和丁香的气味,我们做了一堆又一堆的这种曲奇,或许这来自三代女人之手的所有美味精华在吃的人体内积聚起了一股强大的味觉上的感激之力,假如他没有脸色发亮、两眼放光、温柔地爱抚一下做曲奇的人,并说几句完整的溢美之词来排解这股力量,被压抑的这股力量就会对他的心脏施加一种可怕的压力,他就会在二十四小时内死去。或许这就是事情的始末。

我愿意这么去想。他死了,救护车离开后,我摊开做浓情巧克力曲奇的原料,甚至还不等我给烤盘涂好油,我就知道我对我死掉的丈夫会是什么感觉了。我不能说对此有所预料,准确地讲,但这也并没有让我感到惊讶。我明白我没办法对此说什么。任何人都会觉得我是一个铁石心肠的残忍之徒,假如他们知道的话。伊娃肯定会这么觉得。这会让她大感震惊。而让我感到惊讶的,是我开始对她产生的看法。

她在卡尔死后的第二天早晨来到我家,按响门铃,我当时还在床上。前一晚我一秒钟也没睡。我躺在双人床的对角线上,同时占据了床两边的部分空间,因为摄入了过多糖分而翻来覆去,但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床空荡荡的。我仰面躺着,双腿一会儿分开一会儿闭合,犹如四仰八叉躺在雪地里划动手脚画天使图案一般,而且我没办法把那些老电视剧里的歌曲赶出我的脑子,我在黑暗中轻轻地哼唱着它们,并随节奏移动我的胳膊和双腿。《老人河》21、《你不能靠一把枪赢得男人的心》22,还有那首关于纽约最古老的流动赌博场所的歌曲23。那是一个充满了音乐和某种舞蹈的夜晚。

然后阳光照进来,接着门铃响了。我透过窗户偷偷瞥了一眼站在外面的伊娃。她手里捧着一盘曲奇。我想我知道它们是什么口味。致命的至尊黄油曲奇。表面撒着糖粉。前一天晚上我也有过做这种曲奇吃的冲动,但伊娃做的甜曲奇却让我莫名地焦躁生气,于是我拉合窗帘,重新爬回床上,蜷起身子,没有去应门。

那天晚些时候,我倒是有在电话里跟她说话,而且我撒谎了。

“亲爱的,”伊娃说,“我一遍又一遍地按你的门铃。”

“我当时在睡觉,”我说,“我之前还吃了些安眠药。”

“我懂。”

她根本不懂,当然了。那正是我所意识到的事情。那一刻,我几乎也不懂我自己。

“我给你带了些曲奇。”她说。

“没吃到它们,我感到很遗憾。”我说。

“我把它们装在袋子里,留在你的信箱里了。”她说。

“我一会儿去拿。”我说。

“卡尔的事情,真是太让我伤心了。”她开始哭起来。

“不要哭。”我说,语气有点严厉,我觉得。但她似乎没有发现。

“我们现在都失去亲人了。”她说。

“我最好先去拿曲奇,免得邮递员来了以为是给他的。”我说着挂断了电话。

它们不是至尊黄油曲奇。我把它们从信箱里取出来,它们颜色红红的、形状圆圆的,湿漉漉地粘在一起。她在做实验。我打开袋子,里面飘出来的气味——甜甜的,混着酒味——让我头晕。它们是做给沃尔夫的。卡尔,还没有下葬的卡尔,也会很喜欢它们。我能想象出他舔粘在手指上的曲奇糖浆的样子。我封好口袋上的胶条,拿着曲奇穿过房子,用脚趾踩住我那立式镀锌垃圾桶的踏板,垃圾桶盖子啪的一声弹开了,我把曲奇扔进去,盖子又当的一声关上了。

我走到厨房中间,发现自己气喘吁吁的。我剩余的人生将会是什么样子?这是我此刻想到的问题。但我没有答案,我竭力不去想另一个问题:我活到现在的整个人生是什么样的?我就这么站在我的厨房中间喘着粗气,我唯一能听到的就是自己的呼吸声。我听不到钟声。风在外面的树木间移动,毫无疑问也在排水沟里嗡嗡作响,但我也听不到。我能听到的只有自己的呼吸声。尽管浓情巧克力曲奇依然在我的血管里流动,我不得不再做些曲奇。

一些基本款的曲奇。简单的巧克力粒曲奇。有嚼劲的那种。我喜欢曲奇有嚼劲。于是我迅速走到橱柜前,拿出来并摆好所需的所有原料:生燕麦、面粉、泡打粉、苏打粉、盐、无盐黄油、鸡蛋、香草、肉桂、牛奶巧克力粒、白砂糖、黄糖。还有克罗斯克24起酥油。我会用许多克罗斯克。我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就一直喜欢我的曲奇有嚼劲,这个喜好后来从没变过。

我自己的女儿们也是一样。我们曾经就在这个厨房里做曲奇,都是做有嚼劲的,我很幸运,我猜想,因为卡尔也喜欢曲奇有嚼劲,于是在我成为寡妇的第一天早上,我能想象出那些小姑娘在这个地方围着我,曲奇面团被搓成球状,摆在烘焙纸上,我说:“来,我的甜心们,快来在曲奇面团上留下你们的大拇指印。”她们这样做了,她们走过来,把拇指按在曲奇面团上,这些带着我女儿们的小小印记的曲奇就被送进了烤箱。

我又在重重地喘气了。于是我做了巧克力粒曲奇,就按我熟知的做法。两杯半燕麦。一又四分之三杯面粉。一杯白砂糖。一杯黄糖。就这样按步骤做。然后曲奇面团直接送进烤箱——不用放在冰箱里给面团降温——这样它们就会很耐嚼。当它们从烤箱里出来时,我把它们放在桌上,我能闻到它们里面糖的气味,突然我的双手没办法保持不动了,一想到奶油巧克力我就牙疼。于是我就让它们这么放着。我连一块曲奇都没有吃。

但这些就是我今天要做的曲奇。大厨和他的随从沿着摆成一排的烤箱走来,我们都站在那儿,身穿印着“全美曲奇烘焙大赛”字样的超大号纸质围裙,电视摄像机一路跟拍,大厨拿着他的笔记板,询问每一个参赛者在这美好的一天要做什么曲奇,在我一手边的女士说“夏威夷果软曲奇”,他把它写下来,然后他们都来到我的面前,我能感觉在另一手边的伊娃投来的目光,她正期待着与我的花生酱盛宴曲奇一决高下,但我却说:“巧克力粒曲奇。”

大厨的笔在笔记板上停住了。他以为会是一个更特别的名字,我肯定。

“是大写字母。”我说。

“好。”他说,并理解地点点头,但他根本就不理解。我看到他写曲奇名字用的全都是大写字母:CHOCOLATE CHIP COOKIES。

他走开了。我不在乎。我感觉我能赢。这个会场的某个地方坐着一组品尝员,他们的世界,对我们这些即将在这个地方烤制曲奇的人而言,就是我们日复一日的惯常的世界:成堆成排、装满了各个罐子的甜蜜小谎言。

卡尔的葬礼之后,我坐在伊娃的厨房里。

她正在用一只橡胶刮铲搅拌曲奇面团,边搅边哭。

“我没事。”我对她说。

她停下手,把脸转向我。“你表现得非常勇敢。”

“我没觉得。”

“但你确实表现得很勇敢。”

“那不叫勇敢。”我说。这倒是真的,但我不知道还能怎么说。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对我自己说。

“就是勇敢。”

“是外皮,”我说,“还要糟糕。是……是我在烤箱里待太久了。所有的糖分都结晶,变黑,焦掉了。一开始就放太多了。”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我也不明白,”我说,“我这辈子从来都没有把一块曲奇烤这么焦过。或许有过把饼底烤黑了。在早期。我刚学做曲奇的时候。但这块曲奇不同。假如你一整个白天一整个晚上都没有关烤箱,接着第二天白天和晚上继续没关,曲奇一直烤啊烤,烧起来,变成了炉渣,会怎么样?假如所有甜蜜的东西都在火里烧了多年,会怎么样?”

“你吓到我了。”伊娃说。但她说的时候,并没有放下碗走到我身边,她没有过来给我一个拥抱叫我回家上床睡觉并带一块曲奇到床上。她转过身,开始搅拌她的面糊。

而我是一点也搞不懂我内心所发生的事情。一点也搞不懂。

第二天我没有打电话给她,虽然是轮到我打了。第三天也没打。我们没有再说话。说了那么多年话后,我们怎么就不再说话了呢?

大厨继续往前走,一个当地电视台的记者,一个我打赌除了超市里包装好的,这辈子连一块现烤的曲奇也没吃过的年轻女子,把她的话筒塞到我的面前,明亮的灯光照过来,她说:“你为什么在这里?”

这是一个好问题,我猜想。但它只有一个答案。“我一直做曲奇,”我说,“当你走到这一步时,大家都无法改变自己一贯所做的事情。”

她、麦克风和灯光都离开了,我没有朝伊娃看,她就在旁边。但我听到了她的声音,清楚嘹亮地宣布她的曲奇:小天使脸颊樱桃之爱。光是这样一种曲奇的概念就让大厨欣喜地大声叫好,我俯身将手撑在我的操作台上。我的全美曲奇烘焙大赛的围裙皱了。有些事情无法改变,但有些事情可以。我带来了牛奶巧克力粒,但某种原因促使我也带了半甜的巧克力粒。卡尔觉得它们苦,半甜的巧克力粒。但卡尔也死了。他有另一种苦需要处理。我也从来没很喜欢过半甜的巧克力粒,但口味会改变。今天我觉得半甜的巧克力粒很合适。

然后我们全部都面对各自的烤箱,会场里响起大厨的声音,他说:“烘焙者们,预热你们的烤箱。”我们都这么做了。所有的原料都在我的前面,我把它们一字摆好,就像我在卡尔死后的第一个早晨做的那样。我用他们指定品牌的食用油喷雾喷涂了我的烤盘,我把燕麦、面粉、肉桂、泡打粉、苏打粉和盐混合在一起,接着我瞥了一眼伊娃。她的两只手都是猩红色的。无论是什么让她的小天使脸颊红扑扑的,那玩意儿全都沾在了她的手上。我停下来,看着她,我觉得她的眼睛里噙着泪水,我猜那是为了沃尔夫。

我转向我的曲奇,是时候加入糖搅拌了。我的手伸向白砂糖,但我停住了。我的曲奇方子要求加一杯白砂糖。但我受够那样做了。我加了一杯黄糖。只有一杯黄糖。评委们会感谢我的,我想。吃完夏威夷果软曲奇和小天使脸颊,他们会厌烦所有这些绝望的甜腻,而我的曲奇会用真情实感,像一个母亲的拥抱一般打动他们。他们会嚼啊嚼,评审结果只得等待延后,因为他们不会想要停止咀嚼,而今晚我将回家,回到我的房子里,再做一炉这样的曲奇,我会嚼一整个晚上,一直嚼到太阳升起来。

小时候我躺在床上,那是在山里,在巴登25,我的妈妈和外婆都会在我上床后帮我盖好被子,我会偷偷地在我睡袍的袖子里藏一块曲奇,当然她俩都知道,她们会朝我笑笑并互相看看,那是圣诞节或快到圣诞节的时候,我记忆里的场景总是这样的,而不管我爸爸是在壁炉边抽烟、坐在摇椅上,还是在跟其他男人讲话,他们在我眼里压根就不存在,我的世界里只有我自己、这两个女人以及我袖子里那块我们仨刚烤好的曲奇。我的妈妈和外婆拉起被子盖住我,我则一心想要长大变成她们,我想要变得高大温暖,像这两个女人一样聪明,我就这样躺在被子下面,脸上依旧留有我妈妈和我外婆亲吻后的湿润,吃着曲奇,曲奇很耐嚼,久久停留在我的唇齿间,仿佛我永远也不用把它咽下去,仿佛它的甜蜜会永远留在我的嘴里。

不过我当然是想错了。另一种生活降临到了我的身上,现在我领悟到我藏在袖子里的曲奇虽然孩子爱吃,但却是做给壁炉旁的男人们的,就算今晚我回到家里,做一些一模一样的曲奇带上床,床还是会充斥着另一个男人的气息,即使他已经死了。它们是做给他的。它们始终是做给他的。这是那两个我爱的女人教给我的。毫无疑问我也试着教我自己的女儿们同样的事情。我已经快七十岁了。

好了,刚刚宣布了比赛的赢家,伊娃又在哭泣,喜极而泣。她的小天使脸颊樱桃之爱曲奇获得了优胜,我为她感到高兴。愿她红色的双手永远也洗不干净。现在,我的手里有一根火柴,我将它点燃,我的围裙是纸做的,食用油喷雾会助我一燃到西天。

第一时间更新《小报戏梦》最新章节。

相关阅读

阳光劫匪日常与袭击

伊坂幸太郎

备用栏目4

伊坂幸太郎

赢在上班时

高城幸司

冷山

查尔斯·弗雷泽

隔壁的女人

向田邦子

山魔嗤笑之物

三津田信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