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的从来不能和知道的一样多。我看着其他鹦鹉,想知道它们是否也是一样,是否也是每一只里面都困着一个人,一个为某种生活方式而付出代价的人。比如,“你好”,我说,我站在一根栖木上,在一家位于休斯敦的宠物商店里,但其实我想的却是天哪。是你。这正是我看到我的妻子时所发生的事情。

“你好。”她说。她朝我走来,我简直无法相信她是如此美丽。那双棕色的眼眸,颜色几乎跟我的瞳仁一样深。还有她的鼻子——我不记得她的鼻子很好看,但现在它的美显而易见。她的鼻子有一点点太长,但略微的鹰勾恰到好处地弥补了这点。

她挠挠我的脖子后面。

她的触摸让我张开了尾巴。我能感觉到她在沙沙地挠我那里。我冲她低下头,她轻轻地说:“漂亮的鸟儿。”

一度我以为她知道是我。但她不知道,当然。我又说了一遍“你好”,而最终我将学会说“漂亮的鸟儿”。她一说那句话我就明白了,但此刻我只能再对她说一句“你好”。她的指尖划过我的羽毛,她似乎很懂鸟儿。她知道爱抚一只鸟时,你不能顺着它的羽毛摸,而是应该逆向地把它们撸起来。

但当然了,她在我做人的时候也是那么做的。对她而言,都是一样的。倒不是说我在抱怨,就算对我自己而言,那一刻她在宠物店里发现我的方式,就跟我预想的一样。她又说了一遍,“漂亮的鸟儿”,现在这个运转的脑子能感觉到我自己小小的声音准备好了要发这几个字的音。但在我把它们从我的鸟嘴里说出来前,我看到我妻子的肩膀边站着一个男人,我所有的羽毛都变得平溜溜的,仿佛这能让我变小到不被发现,我退开了。我眼睛的瞳孔缩小、放大,又缩小。

他围着她转。一个看上去像是同性恋的男人,胸肌很大,毛发很厚重,我活着的时候,总是感觉她的眼睛会转到这类男人身上去。我的胸口很光没有毛,于是当我某天回到家在空气里闻出一丝其他人的气味时,我便在床单上寻找那些黑色的小绒毛。她还是依旧处于该死的发情期。

一声“你好”不能起什么作用,我最近还学会了说“晚上好”,但这句话现在完全不适用,于是我一言不发。那个男人围着她转,他还得意扬扬地略带笑意地看着我,我抖起我所有的羽毛,让我自己看起来有原先的两倍大,大到让他明白他不能跟我乱来。我在等他走到离我足够近的地方,好一口啄掉他的指尖。

但她掺和进来了。她那双栗色的眼睛出现在我的面前,她说:“我想要它。”

我就是这样再度出现在我自己的家里的。她给我买了一个巨大的黑色铁艺笼子,非常大,是一个在鸟类部做销售的年轻男人说服她买的,他把她领到一边,用极其温柔的嗓音完成了他的兜售。这让同性恋男人有点不悦。我也觉得不开心。我待在店里的时候错过了许多咬这个销售员一口的机会,我突然对此深感后悔。

但我有了属于我的超级大鸟笼,我想这还是让我挺高兴的。我能随心所欲地踱步。我能让自己倒挂着。笼子里满是鸟玩具。一个由绳结和生牛皮条构成的、顶部拴着一个铃铛的玩意儿在那里荡来荡去,需要每天被重重地抽几下,而我就是那只来抽它的鸟儿。我盯着荡来荡去的玩意儿,这玩意儿很粗糙,生牛皮和绳结,我能感觉到我的尾巴蠢蠢欲动,一种怒火中烧的感觉,所有那些当我肯定妻子正跟一个裸男在一起的时候,我都是同样的感觉。接着,我走到这个让我感觉如此熟悉的玩意儿边,我狠狠地咬它,咬了又咬,这种感觉棒极了。

我最后一天作为男人走出这栋房子时,倒是可以用上这玩意儿。我在我老婆的办公室里发现了那个新男人的地址。当时他在运送部干了一个月,她则三次提到他。她甚至都不用跟他一起做事,但我却三次听到了关于他的事情,他就这么随随便便地出现在我们的谈话里。“噢,”当电视上放一个汽车广告时,她会说,“那个很像运送部新来的男人开的车子。就是这样的。”嘿,我并不蠢。她还说了另一件关于他的事情,接着又说了一件,她一说完第三件事情,我就把自己关进了洗手间,因为我不能再对此发火。每当我真把这类感觉说出来时,我都会感觉自己像个该死的傻瓜,她会盯着我看,仿佛她轻易就能开始憎恨我,于是我尽量克制着什么都不说,即使这意味着把我自己关起来。我的目标是大约一半的时间里保持沉默。那会是一个良好的开始。

但这个在运送部干活的男人,我找到了他的名字和地址。于是在一个典型的星期六下午,趁她在无目地性地购物时,我去了他家。他的汽车停在房子外面,跟电视广告上的那辆车完全一样。附近没有人,房子的后面有一棵很大的树,一直长到二楼的一扇窗户边,窗户里面传来一些奇怪的小动静。我爬上树。窗户上的遮光帘拉着,但没有拉到底。我用胳膊和腿勾住一根大树枝,就像她有的时候那样,她那么做时我能暂时忘掉其他人。但遮光帘打开的缝隙正好在我的视野之外,我沿着枝干朝窗户的方向爬,直到前面没有枝干了,我掉下来,脑袋着地。现在想来,我拍拍翅膀,就能感觉到我自己升起来,似乎一切都可以轻易避免。但我知道,我现在不一样了。我现在是一只鸟。

但其实我又不是鸟。这是让人困惑的地方。就像她跟我说她爱我的那些时候,实际上我都是相信她的,或许那是真的,我们在床上紧贴着彼此,在那样的时刻,我是不同的。我是她生命中的男人。我跟她融为一体。但即使是在那样的时刻,在我跟她甜蜜相拥时,我内心依然有另一个生物,它知道得远比我多,但它无法把所有的证据拼在一起说出来。

我的笼子被放在我家的休闲室里。我的台球桌不见了,鸟笼就被放在台球桌原先占据的空间里,如果我一路走到栖木一边的顶端,我可以透过门,从房子后面的走廊一直看到主卧。当她开着主卧的房门时,我能看到床脚边的空间,但看不到床本身。我能感觉到床在我的左边,正好在我的视野之外。我能看到男人走进去,能听到声响,但看不到他们在干什么。他们让我发狂。

我拍打翅膀,我大声叫唤,我竖起羽毛,我放平羽毛,我乱扔饲料种子,我攻击那个晃动的玩意儿,仿佛它是那个男人的睾丸,但都没用。这么做在我的另一段生命中也毫无用处,我自己的打闹一点儿用处也没有。在那一段生命中,她和其他男人在走廊另一头的房间里乱搞时,只要能让我站在这间休闲室里,我会不惜一切代价,因为这样的话,我只需沿着走廊朝前走,转过拐角,就能出现在她的眼前,让她无法再抵赖。

但是此刻我能做的只有尽量不去想它。我朝旁边走到笼子的另一端,透过巨大的玻璃移门望着外面的后院。这是一个很漂亮的院子。沉稳的大枫树是栖息的好场所。无垠的蓝天撩拨着我胸口的羽毛。还有其他鸟儿。飞走吧,我可以就这么飞走。

我尝试过一次,我得到了一个教训。那次她忘记关上我笼子的门,我嘴脚并用,沿着笼子的杆子,爬到门口,卷起身子,侧身挤出门外,房间的另一头看起来是一片无垠的静谧。我飞起来。

一阵剧痛在我的脑袋里炸开来,我生生地跌到地上,房间天旋地转,唯一的好事是她抱起我。她把手插到我的翅膀下面,把我托起来,将我紧贴在她的胸口,我希望自己的脑袋没有直冒金星,那样的话我能好好地享受这一刻,但她把我放回到笼子里,哭泣了一小会儿。她的眼泪,让我感动。我又望了望后院的天空和树木。我和梦幻般的静谧之间隔了某样看不见的东西。最终,我记起来了,是隔着玻璃移门,我知道我自己很走运,我知道对于我用来胡思乱想的脆弱小脑壳而言,这本意味着死亡。

那天,她哭了,但当晚,她就又有了一个男人。一个口音浓重得犹如刚从乔治亚州的卡车停车点走出来的男人,他的皮肤很白,喉结跟我的喂食球一样大。这个男人的存在已经有几个星期了,他在走廊的另一头发出嗬嗬声,正好是在我看不到的地方。那样的时刻,我想要飞着撞向鸟笼的杆子,但我没有这么做。我必须记住世道已经改变了。

她现在是单身,当然了。她的丈夫,那个曾经是我的男人,对她而言已经死了。她不明白我这声“你好”背后的一切。我会说很多话,根据一只鹦鹉的标准来看。我是一只黄颈亚马逊鹦鹉26,一只帅气的鸟,我认为,我的羽毛是绿色的,颈背上有一抹黄色。我说话说得相当好,但我会的词语没有一个是顶用的。我无法让她明白我的意思。

而且就算我会说话,我又能说什么呢?我在生活里妒忌心很重。我承认这点。我会对她承认的。但这是因为我觉得自己跟她紧密相连。我会解释这点的。当我们互相抱着对方时,我根本没有过去,没有现在,只有她的身体,也没有未来,只有躺在那儿,不让她离开。我是她蜷缩的身体下孵出的一个蛋,我破壳而出变成她湿润身体构成的天空里的一只小鸟,我只想停在她的肩头,抖松我的羽毛,把我的脑袋贴在她的脸颊上,将脖子暴露在她的手下。所以每当我看到她瞄别人时,我都会深感不安,她在公共场合转动眼珠朝其他男人抛媚眼,对房间另一头的男人浪笑,她空洞眼神背后的心思,追踪其他人的影像,甚至我们在床上时她也心不在焉,那些会触摸她的男人像鬼魂一样挥之不去,可能连那一天也是如此。所有其他那些男人都是她的一部分,我却不是那些男人中的一个。我不想继续跟这些事情有所关联。我只会为她抖起羽毛,但其他男人也都在那里,我没办法不去想他们。我能在她的体内感觉到他们,于是等于他们也在我的体内。假如我能用言语表达自己,这些就是我要跟她说的事情。

但半小时前,我经历了激动人心的一刻。一个词,一个我们在宠物店里都知道的词,碰巧是一个正合适的词。这个男人,用的是牛仔皮带扣,脚蹬响尾蛇皮做的靴子,脸色像面粉般死白,跟在我妻子屁股后面用重重的鼻音讲着情话,他穿过休闲室,经过我的笼子时,我说:“白佬27。”他甚至惊讶得把头转回来了一点。他肯定以前被当面这么叫过,我意识到。我又说了一遍:“白佬。”但对他而言,我只是一只鸟,他没有理会。“白佬,”我说,“你好,白佬。”这么说效果更好了。他们走进我的视野之外的走廊里,我赶紧走到栖木的另一头,在他们转弯朝床走去前,我瞥到了一眼他们的身影,我说:“你好,白佬。”他最后瞪了我一眼。

这让我感觉有希望。我轻松地离开笼子的那一边,朝远处墙外面的静谧之景走去。今天,天空是白垩蓝色,这种蓝色就像宠物店里在我旁边的栖木上站了大约一个星期的那只蓝顶亚马逊鹦鹉的眉毛。她很甜美,但她刚来时,我小心地观察了她一两天。不久,她就用鼻子厮磨起一只叫戈多的凤头鹦鹉来,我就知道她会伤透我的心的。但现在天空跟她眉毛的颜色一样,倒是看着很舒服,真的。我的妻子出现时,我把所有这些感觉都抛到了脑后。我是一个忠诚的男人,所以我才会产生所有那些怀疑。我太忠诚了,或许。我准备好要付出的太多了,或许这就是问题所在。

走廊的尽头开始传出嗬嗬声,我将注意力集中在外面的一棵树上。一只乌鸦拍着翅膀飞下来,嘴巴张着,喉咙一跳一跳的,但我听不到它发出的叫声。我感觉很奇怪。至少,我对在另一个房间里的那个男人表明了我的态度。“漂亮鸟儿。”我说,说的就是我自己。她叫我“漂亮鸟儿”,我相信她,我又告诉我自己说:“漂亮鸟儿。”

但接着又发生了一件新的事情,一件让我很难懂的事情。她赤身裸体出现在休闲室里。自打我从树上摔下来,没有翅膀可以飞行后,我就没见过她的裸体。她总是会按某种条理行事。她在卧室里裸体,在休闲室就穿着衣服。但现在她出现在走廊里,我盯着她看,她依然很苗条,很美丽,我认为——至少我清楚地记得,做她的丈夫时,我觉得她在这种状态下很美丽。但是,现在,她显得有点太赤裸了。完全剥光了。我觉得这是一件可悲的事情。我为她感到难过,她从我面前走过,消失在厨房里。我想要拔掉我自己的一些羽毛,拔掉我胸口的羽毛,把它们献给她。那一刻,看到她完全赤裸着,我比以前更爱她了。

鉴于我在过去的几分钟里说话比较成功,当她回来时,我激动地开口了。“你好。”我说,意思是,你依然跟我紧密相连,我依然只想要你。“你好。”我又重复道。请聆听这颗始终为你加速跳动的小心脏。

她倒是真的停下了脚步,她走向我,弯下腰。“漂亮鸟儿。”我说,我是在说,你很美丽,我的妻子,你的美丽在大声呼唤寻求保护。“漂亮。”我宁可自己赤身裸体来护住你。“坏鸟儿。”我说。假如你的生命中有其他人,就算只是脑子里有其他人,那么我什么也做不了。“坏。”其他人自内而外触摸着你的裸体。“开。”我说。假如你没有空出位置让我来填满,那我们又怎么能融为一体呢?

听到这里她微微一笑,她打开我的笼门。“张开。”我说,意思是,这个世界上,究竟有没有一个地方能让我彻底摆脱这种时刻感知到其他人存在的可怕感觉?

现在她把手伸进笼子,伸向我,我爬到她的手上,簌簌发抖,她说:“可怜的宝贝儿。”

“可怜的宝贝儿。”我说,你也在渴望融为一体,我却不知怎么辜负了你。我不足以满足你。“坏鸟儿。”我说。我很抱歉。

这时,白佬从拐角处走来。他只穿着他的响尾蛇皮靴子。我扫了一眼他那没有羽毛的可怜身体,摇了摇头。我们是一直把性器官隐藏起来的,我们鹦鹉,而这个男人却是一副可怜样。“花生。”我说。我猜我的妻子压根就没注意到我说这个词。但这么做很傻,当然了。事实上,这是她想要的。我不想要这么做的。她把我从手上拂走,放在敞开的鸟笼门上,然后她转身用赤裸的后背对着我,拥抱了这个男人,他们大笑着,拥抱着,跌跌撞撞地消失在拐角处。

一度,我还以为自己口才很好。我说的话,只需重复一遍意思就会变得大不一样。“你好,”我说,“你好。漂亮鸟儿。漂亮。坏鸟儿。坏。开。张开。可怜的宝贝儿。坏鸟儿28。”我开始听清楚我自己了,明白了她听我说话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花生29。”我永远也无法对她说出我心里的话。永远也不能。

现在,我站在我的鸟笼门上,我的翅膀蠢蠢欲动。我望着走廊的拐角处,走廊尽头又开始传出嗬嗬声。我能飞去那里,思考做什么事来应对所有这一切。

但我没有那么做。相反,我转过身,望着房间另一头外面摇动的树木。我凝视着像蓝顶亚马逊鹦鹉的眉毛一样蓝的天空。草地上有鸟儿飞跑过的身影。我张开翅膀。我现在要飞了。即使我明白我和那个可以让我摆脱所有这些感觉的地方之间隔着某样东西,但我还是要飞。我会把我自己一次又一次地甩向那里。漂亮鸟儿。坏鸟儿。晚安。

第一时间更新《小报戏梦》最新章节。

相关阅读

夏先生的故事

帕特里克·聚斯金德

自私的基因

理查德·道金斯

推荐

理查德·道金斯

再见,吾爱

钱德勒

孔子

和辻哲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