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六街和A大道交界处的黑海俱乐部里,这个叫伊万的男人说当他还是小男孩时,他跟他妈在莫斯科一起去买东西,他会去市里的一家大百货商店排队,有时会排上几个小时,他们甚至都不知道他们等着要买的是什么东西。等到时却发现商品是鸡肋的袜子、吊裤带或是一只橡皮碗。一场俄国的特百惠49派对,他说,就是跟陌生人一起排四个小时的队买一只橡皮碗。但他们拥有的东西少之又少,你只能买下一切可以买到的东西。这正是他做这些如今他在美国做的事情的原因,因为这个地方充满机会。而且抓住机会行动起来,从来都不会嫌早,他说,因为在俄国受苦是一件你永远也不用等待的事情。俄国没有小孩,他说。

伊万告诉我这些时,我感觉很受用。一直到今天早晨。当我对自己感觉不好时,我跟他说,或许我不是小孩,但我个子很小,他告诉我说,这无关紧要。这让你更有优势,他对我说。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我总觉得我想要我的手更大一点。我现在就想要它们变得更大。我还挺喜欢马卡洛夫9毫米手枪的,伊万在俱乐部里的大多数朋友都用这款,但它只有一磅半,长度甚至还不到六英寸半。正好适合我,但这让我很生气。就跟当纽约扬基队的球迷一样。球队的总部50就在那儿,在地铁线的另一头,但这不是你真正想要的。此外,伊万和那些男人都还不是真正的美国人,我是美国人,我从我那早就消失的老爹那儿得到的一样东西就是他老子的“柯尔特”点45手枪51。型号是1911AI。他们早在一九一一年就开始生产这款宝贝儿了,所以他们给了它这个数字型号。没有比这更好的手枪了。我的老爹告诉我这些。我从他那儿偷来了这把枪,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远早于我为伊万干这些活儿。当时,我的老爹烂醉如泥,没发现我偷枪,我很走运,因为第二天他就不辞而别了,我和我妈从此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他甚至都没带他自己老子的枪。我倒是一直带着我老爹的枪。它就像处于鼎盛时期为扬基队效力的贝比·鲁斯52。这把1911依然很好用。但我不太能握住它完成任务。我该死的手不够大。

昨晚我坐在我们的厨房餐桌边,老妈忙来忙去,搞得加热罐装肉丸意粉圈就像是做一顿涉及十道工序的美食。她依然穿着毛巾布的家居服,我的妈妈。眼下,她还没找到一个追求陪伴她的男人。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一段时间了。而我只是打量着桌上我的一双小手。

“沃利,”她对我说,“你为什么总是穿着汗衫坐在厨房里?”

“我在等你给我来一瓶啤酒。”我说。

她挥了挥她已经折腾了五分钟的开罐器。“你在说什么?我从来也没给过你啤酒。”

“我可以等。”

“你是一个小孩。”她说。

“妈妈,你一点儿也不明白。”

这话让她有点抓狂,因为这番对话我们之前已经进行过几次了,她认为她了解我。“我有眼睛,”她说,“我对你知根知底。我把你生下来才九年,起初你大概只有二十英寸。难道你觉得我不知道一个小男孩长什么样子?”

就这样,她让我又关注起我自己的手来,它们就像摆在桌上的两件洗澡玩具,我开始感觉不愿再想这点。“你快闭嘴,妈妈。”我说。

她照做了。这本该让我高兴,但我并不觉得高兴,确切地说。然后她声音相当轻地说:“假如我不闭嘴,那么又会怎么样?”

我对此没有答案。这是一个愚蠢的问题。

她说:“你都去了哪里,沃利?当你该在学校时。当你晚上出去时。我没办法一天到晚看着你。你到底在干什么?”

我盯着她看,她稍微退后了一点,开罐器在她的身体前面挥来挥去。我说:“不要说疯话。你是我的妈妈。”我的声音——在我自己听来它仿佛是属于另一个人——就跟我的手一样小,一个尖声细气的可爱童声。

“这算什么答案?”她问我。

“你在说什么?”此时我的脑袋里嗡嗡作响,就像是收不到电台的无线电。

于是我给我俩都创造了一个“下台阶”的机会。我站起来,走出去。外面几个男人鬼鬼祟祟地站在街角,我知道在他们眼里,我不过是一个他们能随便欺负的小孩,我把我的枪留在家里了,于是我选择往另一个方向走。我一边走,一边想着我的老爹。他是一个很会吹牛的人。他总是说,他会在这事上大赚一票,他会在那事上发一笔横财。那时,我不懂他在说什么。我只是一个孩子。才四五岁。大概就是那么大。我还在玩那些小屁孩玩的秋千,在汤普金斯广场公园53里拉屎拉尿呢。我会上上下下荡秋千,秋千的链条会发出尖厉的声响,仿佛我要弄死它们了,当我荡到最高时,周围我能看到的只有,住在纸板箱里或睡在长椅上盖着报纸的猥琐流浪汉,他们会在你经过时一把抓住你,他们中的一些人是这样的,他们对一个小孩什么都能做得出。小时候,我家周围到处都是这样的人,还有许多无所事事整天下棋玩的俄国老头。

我的老爹,无论他在哪里,最后也会落得这样的下场吗?不像那些俄国老头——他不玩游戏,据我所知——而是像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他最终会住在一个铺着一叠旧《星期日泰晤士报》的冰箱盒子里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拿到了他的枪。而且我猜所有那些他说他要做的大事也不过是一派胡言而已。但是,说实话,我希望有一天能见到他,看看他结果变成什么样子。昨晚我四处闲逛时就在想这些。我越想越生气。我想,我必须跟他把话说清楚。必须。我倒是希望我不必这么做。我希望关于他的一切都简简单单。但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已经明白了事物的必然规律。

伊万第一次派我去为他做这事时,我对此相当紧张。确实。那几乎是一年以前。下周我就要过生日了。我将满十岁,假如我能活那么长的话。当我刚满九岁时,伊万在俱乐部敞开的门里的黑暗处叫我进去。当时我恰好在家附近闲逛。我把一个扁可乐罐踢来踢去,试图让它卡在人行道的缝隙里。我跟走过的其他孩子说我要杀了他们。诸如此类。接着这个声音从黑暗中传出来:“嗨,小子。到这地方里面来。”

我对这些街道很熟悉,这些家伙是新来的,但我能大概猜出这家俱乐部的路数。这不是一个变态聚集的地方。而是一个营业场所。于是我走进去。我就是在这时见到了伊万。“你要啤酒吗,小子?”

“不要。”我对他说,但我喜欢他这样问了一句。换成现在,我会说要,但他第一次问我时,我刚像小屁孩一样踢完可乐罐,所以我还没作好准备说要。

“你知道怎么坐地铁去布莱顿海滩54吧?”他对我说。

那天晚些时候想起此事时,我觉得这作为他问我的第一个问题很不错。他没有一上来就问我能不能杀人。

“我能找到那地方。”我说。

“很好,”他说,“你真想杀人吗?”

这时,他向我展示了那把马卡洛夫手枪。他管它叫“PM55”。

我对这把枪一见钟情。想到那把1911,有时我会说它的坏话。但它是第一把我知道我能用来射击的枪。

我问他:“那是什么,‘PM’?你只在晚上用这把枪?”

“你可以在晚上用它,”伊万说,“但它是马卡洛夫手枪。你想要握着这玩意儿,用它给我干活,然后再给你自己买些好东西吗?你能走到外面,知道自己已经是一个大男人吗?”

听完这话我的脑筋直转。在外面的街上,我要担心的事情很多。公园里的男人。在你家楼里等着的瘾君子,他们会在暗处一把抓住你,如果你没钱给他们,他们会切下你的睾丸,把它们卖给草药店来换点什么。诸如此类的事情。我倒是可以用到让他们别来惹我的东西。

“你想要我去干掉某人?”我问。

“你看上去能做这事。”伊万说。他脸色苍白,两颊凹进去,个子相当高,比我老爹高。他在等我回答,他甚至都没有要笑一笑的意思。我原以为他会笑,以为他会说些废话来逗我。但现在我看出来他是说真的。

“好吧。当然了。我想要握着它。”

他把枪给我,它冰冰凉的,起初感觉沉甸甸。它不比今晚妈妈要吃的任何一种罐头重,但感觉上更重,因为它体积小。这样想来我也是不错的。我小,但我重。就像有人在电视上说的那些恒星。一勺子那么大的恒星就跟整个纽约市一样重。我拿着我的PM,它就像恒星那么有分量,我也是一样。任何人想用我不喜欢的方式碰我的话,他们甚至都不能把我挪动一英寸。而且现在我有了可以把这些该死的人都干掉的武器。

于是我跟伊万说好的,他也说好的,他向我演示了如何使用PM,如何拆卸检修,如何清洁,它的结构很简单,只有四个部分,我用起来得心应手,我在俱乐部的地下室里每次都能击中目标,伊万也从未改变他对我说话的方式,仿佛我不是小孩,后来他给了我一瓶啤酒,但我第一次喝时并不喜欢它的味道。

但或许你第一次做任何事情都是这样的。一天,我坐地铁去布莱顿海滩,到了那里地铁就变成了高架列车。我喜欢这点。你可以沿着海滩看到所有的风景,甚至能一路看到康尼岛的景色。你能看到巨大的摩天轮。我上去乘过一次,但它并不是很刺激。我想我还记得小时候,我的老爹曾把我抛到半空中。我看到其他爸爸有时也会这么做,比如在公园之类的地方,孩子们会大笑,似乎都很开心,但那些爸爸都没那么不靠谱,就算你还很小,你也知道不靠谱的老爹会在某个时候没接住你把你摔了。我觉得乘摩天轮上天也是一样的感觉,它让我想起被抛到半空中,接着狠狠地摔下来。

总之,那天我去了布莱顿海滩,为伊万杀了一个男人。我发现自己在地铁上想起我的爸爸,我就摸摸PM,它被装在一个棕色的小纸袋里。仿佛我是带着午饭去学校一样56。那天早晨,伊万让我坐在俱乐部前窗边的一张桌子旁,但那里依然很暗,因为窗户都漆成了绿色。桌子中央挂着一盏带灯罩的灯泡,灯泡发出的热量让伊万直冒汗,他说:“这是你将成为真男人的日子。”

“我现在就是真男人,”我说,“所以你知道我会去干这活儿的。你必须先成为一个真男人,才能去干掉一个人。干掉一个人并不能让你成为男人。”我认为要是我在学校也能这样思路清晰,所有那些笨蛋老师就不会找我麻烦了。但在学校跟所有其他小孩在一起时,我的脑子总是不好使。在一个俄国流氓的俱乐部里跟他辩论,我倒是可以做到思路清晰。

他认真地听我说完,想了一下,然后朝我笑笑。“你已经太聪明了。你会成为一个好杀手,有一天我们会让你变成荣誉俄国人,你跟我们在一起将大有作为。”

“谢谢,”我说,“我要做什么?”

于是伊万跟我讲了另一个俄国帮派,阿尔巴特57帮,他们正在欺负伊万。伊万只想要曼哈顿这块地盘。他不想跟布鲁克林区有任何瓜葛。但这些人不愿放过他。他们想要杀掉他。他们是坏人,他们做生意的手段都是错的。“我们从生意人那里收了钱后,”他说,“会给他质量好的伏特加酒,让他感觉开心和受到保护。假如他不想要做生意,我们或许会大声跟他讲话,对他施加一点压力。但他肯定不愿跟这些坏蛋在布鲁克林做生意。那些流氓会派他们在莫斯科的朋友去谋杀生意人的家人。”伊万停下来看我的反应,想知道我觉得这种情况有多坏。

我眼睛都没眨一下。

“他们杀了他的妈妈。”

我对此皱了一下鼻子。这样相当不好。我想象我的妈妈身穿毛巾布家居服打开门,她正在试图打开一个该死的罐头当午饭吃,几个男人却杀了她。这相当卑鄙。但我依然没有作声。

“还杀了他所有的小孩。他的儿子们。”

做小孩也挺不容易的。像那样的黑帮则让小孩的日子更难过。“你瞧,”我说,“你觉得我整天在你的地下室里射击纸靶子究竟是为了什么?”

于是我发现自己出现在布莱顿海滩大道上,那儿满是汽车,每个人都知道该怎么按他们的汽车喇叭,高架列车在头顶上啸叫着如电光火石般飞驰而过,大家在你周围推来挤去,咄咄逼人地推销太阳眼镜、针织帽子、心脏药或其他各式各样的狗屁玩意儿,在所有这些噪声和活动中,我开始为自己要做的事情感到一点紧张。伊万说,我要去的地方,既漂亮又安静。今天这个时候,我需要对付的可能是另一个人。但我开始有所怀疑。

我继续沿着街道往前走,我经过一些商店,比如弗拉基米尔男女服装店,肖斯塔科维奇音乐、艺术和体育学院,璀璨容颜美容院,到处都是人山人海,所有人不是高就是胖,或者是既高又胖,我开始他妈的厌烦了碰到皮带扣和下垂的乳头,我一直低着头,但它们还是会擦到你,我不喜欢被碰到。有时这让我有点抓狂。我开始担心我会掏出我的PM,用它来射杀下一个碰到我的人。但光是想到马卡洛夫,就让我的情绪平复了一点。

然后我走到了果戈理咖啡馆门口,或许街上所有的喧嚣都是对我有好处的,因为现在我准备好动手做这件事,做完就忘掉它,我不仅怪这个黑帮在莫斯科杀小孩子,还怪他们让我走过这条该死的拥挤街道。那么这就是他的地方了,伊万说没人敢在这里惹他,也从来没人这么做过,所以事情应该挺简单的。我对此不是很确定。此时正处于早饭和午饭之间的时段,这个地方很暗,应该没在营业,但伊万叫我推门,于是我推了,我走进去,里面闻起来是一股柏亚迪大厨58永生永世都梦想不到的味道。而且里面没人。突然,我就变成一个人了,老实跟你说,这吓到我了。我倒不是害怕自己将要做的事情,或是做完后会发生什么。让我害怕的是,站在那里,突然所有的喧嚣都消失了,只剩下一个黑暗的房间,让人毛骨悚然,就是这样。处在一个除了你自己,可能只有另一个人在的地方,你却连看也看不到他。

于是我走上楼,一个大胖子坐在一张铺着白桌布的桌子边,他不是主要人物,但我想片刻之后我将必须先对付他,于是当他说:“你在这儿干什么,小孩?”我立刻把手伸进纸袋里,掏出PM。他说:“好玩具,男孩。”我猜我很走运,因为他让一切变得如此容易。我朝他的胸口连射三枪,他几乎都没动,他只是往后靠去,仿佛是刚吃完饭,现在他要腾出空间,好擦掉他衬衫前襟上的番茄汁。我垂下手,朝这个地方的后部走去。一个男人从某间后屋里走出来,他长着一只布满了疙瘩的大鼻子,他正是我来这里要找的人。

在他想来,他只是看到了一个小孩朝他走来。他没有看到我手里拿着什么,一刻也没料到我可能很危险,或是说我是一个他不能惹的人。“出什么事了?”他问,说真的,他没有具体在问哪个人,可能是在问大胖子,但疙瘩鼻子环顾四周,仿佛他刚从一场噩梦中醒过来。我知道那种感觉。于是我第一枪先射中了他的额头正中,他直接倒了下去。

这个地方再度变得相当安静。但我现在不害怕了。我知道没人能突然冷不丁地从某个地方冒出来,把手放在我的身上。这里除了我,没有其他活人了。或许还有几个厨子之类的人活着,正在搞出那些气味。或许还有其他某个人活着。但现在他们是死是活,都没两样。我知道我安全了。

我走回到大胖子翘辫子的地方。我盯着他看了一眼,我想万一他像威利狼59一样呢。万一他跳起来,再来追杀我呢。但我不再看那种卡通片了。我只是捡起我的午餐纸袋,把PM装进去,我走下楼梯,有人从厨房里出来,但他们不知道自己正在看着谁走出大门,他们没有来烦我。

所有那些当杀手的事情就是这么开始的。杀完咖啡馆里的人后,我在海边的木板人行道上走了一会儿。海水是一片脏兮兮的灰色,就跟我家周围街道的颜色一样,根本就没什么可看的。水边一些老女人毫无必要地穿了很多衣服,一些老头沿着海岸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仿佛是觉得他们回到了俄国,我猜想。这世上有很多怪人。这时我唯一的感觉就是,他们对我而言都无关紧要。我什么人都不在乎。

我第一次干完活儿回到伊万那里时,他说:“好家伙。”当时他已经听说我做了什么。“那把PM是你的了,”他说。“这是给你的钱。”他说,他给我两百美金。感觉像是很多钱。“我们再聊聊,”他说,“做更多的生意。”

“好的。”我说。

然后我回到家里,我妈正穿着浴袍在看电视。我拿着装在棕色纸袋里的马卡洛夫站在那儿。她没问我袋子里装的是什么。“你为什么不穿好衣服?”我问。

“我马上要好好泡一个热水澡。”她说。

我想要给她一些钱,但我怕她以为钱是我贩毒赚来的。

“你应该穿好衣服,”我说,“好好收拾一下你自己。”

她抬头看着我,稍微笑了笑。“哦,你听上去真是像一家之主啊。”

“没,我没有,”我说,“我他妈的没有听上去像一家之主。”

我回到我狭小的房间里,所谓的房间其实除了一张床垫,就只有一扇可以关上的门。突然,我变得相当紧张,我想要拿出我的马卡洛夫——我不知道要干什么,或许就是随便朝窗外开几枪——我意识到我必须对此小心行事。我房间的角落里放着几箱破烂,最底下的一个箱子里,在成堆的漫画书下面,放着我老爹的枪。我把手伸到里面,把PM放在那把枪旁边,我猜想是他让我感到心烦意乱。那个狗屁的一家之主。

第一次完事后,我躺了一下午,想着那个卑鄙的王八蛋。他有时会对我微笑,那不错,但我想知道微笑的背后是什么。他认为我是他的小孩吗?我不觉得是这样的。我在他眼里始终是一个小孩。小孩们总是被抛弃。你的爸爸走掉以后,小孩们总是成为所谓一家之主的发泄对象——无论这个月谁是一家之主,你懂的,小孩们总是得忍受某个陌生瘾君子的发落,那个男人会尽情消费你妈的肉体,因为她没有真正的一家之主可以依靠,那些家伙随心所欲地对她做任何他们想做的事情,如果家里有一个小孩,他也得小心,他不得不听那种男人的指挥,那种男人几乎有六英尺高,身上布满了各种文身,随身带刀,随手一捏就能把一只苹果捏出汁水,那种男人,小孩子根本无能为力。小男孩们就算想,也没办法把这种人赶走。

还有一个男人就是我的老爹。第一次完事后的那个下午,我躺在那里,想着他,如果我再次见到他,一定要跟他把话说说清楚。但他从这里消失以前,他整天都在家里。他会说滚上床去,我就会上床,我会关上那扇门,即使它上面没有锁,他会坐在外面的另一个房间里。我猜想,他会喝酒喝到很晚,然后我猜想他会去我妈妈的房间,他们会做所有那些事,他会一直打呼噜到第二天早上。晚上当他厌烦了我在旁边时,就算我只是想看看电视,我也会被打发去我的房间里待着,他会在我房间外面的某个地方喝酒,摸我的妈妈,我妈爱他,然后他会睡觉,一旦我自己待着,他就从来不会来烦我。那样也好。那也算是太平。就算我从未听说他赚到什么大钱,他也依然想着要大赚一笔。一直在想。他现在可能在某个地方。假如我带着我的PM在某个地方碰到他,我担心我会对他立刻炸毛。以前我只是一个小孩。以前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事情。

现在我是这样处理事情的,一周三次去布莱顿海滩替伊万干活。事情就是这么办的。而且第一次之后,你甚至都不用动脑筋思考。一旦走上木板人行道,没人会想到是我干的。一次在一家剃头店,这次有几个人看到我,他们根本都不相信他们的眼睛,我猜想,在某种程度上,我很高兴他们看到我。有时一个男人可能看上去就是这样的。像我一样。伊万说他们看到我,我也不用担心。在布莱顿海滩,没人会跟警察说话。他们在一个你从来都不跟警察说话的地方长大。还有一次,深夜了,一辆车停在高架铁路下面,他们在等人,我猜想,肯定不是在等一个小孩。没人看到我,但跟第一次一样,对方是两个人。当我拔出我的PM时,他们就是没反应过来,我先干掉一个人后,就有足够的时间对付另一人了,第二个人当时还在废话说我是小孩。就这样,我干了四次活儿,灭掉了六个人。我拿了八百美金藏起来。我一分钱也没花。钱都是给我妈的,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给她。上次杀人后,她说要杀了我,因为我很晚才回到家。她很担心我。

那么说到今天早晨了。我醒过来,或许还在做梦。我不确定。我有时会做梦,我想。我只是从来都不记得梦的内容。但今天早上我醒来,不知为何我从床上起来,走到房间的那些纸箱边,我翻出我老爹的手枪。一天晚上他喝醉了,没去想所有那些他要做的人生大事时,他把这玩意儿拆开来检查了一番,我就坐在他的手肘边。在厨房桌子旁。他谈到他的老爹,回忆他的事情。或许我做梦梦到的就是这些。

“这是1911比较复杂的部分。”他说,他的手在发抖,但其实这才是拆卸的第一步。他说:“我的老爹告诉我说他是战争中的大英雄。他用这把枪杀了一百个德国兵。但他是个对任何其他事情都要说谎的混蛋。所以他大概对这事也撒了谎。”我的爸爸一边说,一边在试着把枪管顶端的安全栓弄出来,但他的大拇指一直打滑。接着,突然砰的一声,反冲弹簧从枪里飞了出来,飞过厨房,穿过房门,落在了我妈的大腿上,她尖叫着跳起来。上一秒她还穿着睡袍坐在那里看电视,下一秒她就挥舞着胳膊在房间里跳来跳去了。我开始大笑,但我的老爹一丝笑容也没有。他非常慢地转向我,说:“复杂的部分就是别让弹簧飞出来。你听好了。”

我立刻止住了笑。他在教我。我靠在他身上,我们一起等待我妈平静下来,然后我走过去,拾起弹簧,把它放在他的手里。

今天早晨,此时我握着手枪,它沉甸甸的。比马卡洛夫足足重一磅,假如你要稳稳地举着它来射击的话,算是非常重了。我用两只手举着它,伸出手指绕在扳机上。刚刚可以勉强绕住,但没关系。这让我吃惊,但有时我总是忘记我还在长大。就这样,我的手指扣在扳机上了,手枪在摇晃,我哭了起来。这让我很生气。现在我的老爹让我哭了,幸好他此刻没有从那扇门外走进来,否则我会一枪打爆他那该死的脑袋。

我耸起肩膀,用它来擦干眼泪,捏着1911毫不松手,然后我试着让自己平静下来。我向前举起枪,依然有点不稳,但我的胸口一起一伏,我感觉到的东西好像逐渐消失了。今天早上我该去见伊万,我想这真是麻烦。我在1911里塞了一个弹匣,把枪放进我的纸袋里。

后来,我准备好出门了,我穿过厨房,我可怜的妈妈身穿衬裙坐在桌边。天气很热,她正扇着一本杂志,我停下脚步。她抬头看着我,朝我笑了笑。

“你不用老是自己做午饭。”她冲我的纸袋点点头说,她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叫,她正盯着袋子。

“我从来也没见你穿好衣服。”我对她说。

“我没有好衣服可以穿,”她说,“又没有免费的购衣券。”

“给你自己买很多好衣服,需要多少钱?”我问她。

“需要?”

“那要花多少钱?”

她低头看看自己的脚趾,笑了起来。“我的品位很昂贵。”她说。

“多少钱?”

“一万美金差不多够了。”她说。

“好。”我说完走了出去。

我走进黑海俱乐部,伊万正在后面跟一个我从未讲过话的家伙打桌球。另一个人,尼克,正坐在一张桌子边喝啤酒。当伊万看到我朝他走去时,他放下球杆,绕着台球桌走了一圈。

“你来了。”他说。

“伊万。”

“你带了你的午饭纸袋。很好。”

我冲他举了举袋子。纸袋感觉很沉。我想或许我应该先回家拿了马卡洛夫,再去布莱顿海滩。

“我有个好活儿给你做,”伊万说,他又灵活地把屁股挪回到了台球桌边,“重要的活儿。”

“好。”我说。

“桑树街60生蚝饭店里的一个男人。”

“桑树街?那不是在布鲁克林区。”

伊万又站起来,他朝我走来,我把脖子向后仰到不能再仰,才能看着他的脸。我灵活地后退了几步,他也灵活地跟进,于是我还是仰着脑袋。我不喜欢这样。“这不是俄国黑帮,”他说,“这更糟糕。黑手党。你没有害怕,是吧?”

“你为什么这么问?”我说,“废话,当然没有了。”

“好,”他说,“黑手党,他们在他们的饭店里吃小孩。”

伊万自从第一次后就没有再这样跟我说话过。我猜想,他认为他需要从零开始才能让我准备好干掉某个黑手党大人物,但他想错了,我开始有点不耐烦。

“我会做好的。”我说,我退后几步以离他远点,这次他没有再逼近我。我的脖子终于不再僵硬了,我感觉稍微好了一点。

“好。”伊万说。

接着他身后的家伙说:“你在那里赢得尊重的话,他们会让你当儿童之家的头儿。”

伊万回头看了这家伙一眼,我以为这个人让他不爽了,但当伊万把头转回来面对我时,他在微笑。我知道儿童之家是什么意思。但我没有理会,伊万对我的态度一直不错。

“你瞧,”我说,“我干这活完全没问题。我要一万美元。”

伊万似乎突然就急了。然后他的声音也透出了这种感觉。“这是很多钱,”他说,“你知道这是多少钱吗?”他扯着嗓子,情绪激动。

“我知道这是多少钱。我就要那么多。”

“我给你三百美金。这是提价百分之五十后的数字。”

“一万美金,否则就算了。”我说,我的语气很强硬,足以让他明白我是认真的。

伊万凹陷的脸颊陷得更深了。“现在你听好了,”他说,“我给了你非常好的枪。我给你的钱对一个小孩而言是相当多的。”

我挺起身子,直起脑袋。“等一下。”我对他说。

“不,你给我等一下,”他说,“我一直在为你做好事。你却没有感激我。”

“去你妈的。”我说。

这时他的脸狰狞起来,他对我眯起眼睛。“你不能那样对伊万说话。你一无所有,直到伊万给了你好处。你在这世上除了伊万,没有任何可以依靠的人。我就是你的老子。”

这有道理。于是我把手伸进棕色的纸袋,掏出1911。我双手举枪,第一枪击碎了台球桌上方的灯。之后的一瞬间,我们所有的人就只是站在那里,周围一片寂静。接着伊万身后的家伙把手伸进了他的外套,1911像开瓶器一样在我前面晃来晃去,但我看到了他手上的动作,我盯着他的手,我开的第二枪击中了这个家伙的胸口中央,他朝后倒了下去。此刻尼克还站着,我朝他的肩部开了一枪,他看看那里,仿佛他不知道这是谁的身体,接下来的一枪正中他的喉咙,他倒了下去。

我依然需要对付伊万。他正在胸口抓来抓去,可能是在检查他是否被击中了,也可能是在找枪,但他似乎并没带枪。他看着我,用俄语说了些什么。大概是说他妈的他是我的老子。我的下一枪是朝上开的,目标是他的脑门中央,他朝后倒了下去,这个地方又陷入一片寂静,我正牌老爹的枪现在感觉轻如鸿毛,它悬在我的手里就像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这是几小时之前的事情。现在我坐在汤普金斯广场公园里,我听到背后某个地方秋千链条发出的尖厉声响,我知道我必须马上做几个计划。一些事情你第一次做时感觉很难,但然后你就会习惯了。另一些事情你则只需要做一次。我想假如现在我见到我的老爹,我和他或许可以就只是说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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