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把体坛豪杰、美国参议员、中层经理、混蛋叔叔和你妈从廉价酒吧带回来过夜的男朋友们都带来吧,把他们带到我面前,让他们把手放在我身上,把嘴唇贴在我的嘴上,我会杀死这些狗娘养的,让他们罪有应得。我不妨这么做。因为我爱的男人们,那些温柔地接近我、对我说甜蜜的情话、让一切慢慢来、深情地凝视我并竭力稳妥行事的男人们,他们都死了。因为我的嘴唇触碰到了他们。

他在卫生间里,消失了一会儿。他肯定很害怕。他是如此绅士,他一定很害怕。我还没有亲吻过他。房间的色调是一片纯白。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墙上刺眼的光让我看不清楚周遭。我也不知道该看哪里,房间里空荡荡的,是如此纯粹洁净。我听着他的动静。他清清喉咙。即使这个声响是透过关闭的门传出来的,也能听出里面细微的颤抖。他很害怕。我也害怕。

我是从别人那儿感染上这个毛病的吗?在某个没做保护措施的激情时刻?有可能。你该如何让自己不受激情的影响呢?假如你能不受激情的影响,那又怎么可能是激情呢?必须让激情从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吗?假如你突然发现一个男人凝视你的眼睛,你肯定他看见你了,你也看见他了,非常清晰,他说这是我的身体,拿去,因为我爱你,你说这是我自己的身体,我也同样给你,难道这时我们不得不互相指望对方的激情消失吗?假如你们真的彼此相爱,你也必须得用这个阻隔在你们甜蜜身躯之间的橡胶玩意儿吗?假如你在这个地球上的某个时刻发现了激情与爱情,那么这道阻隔在你俩之间的屏障是不是会比死亡更让你难过呢?

它比死亡更让我难过。它让我难过,即使一开始我并不知道我所遭受的诅咒远比我预料的要严重。我经常做噩梦——它们像是噩梦,但或许它们只是我对在这样一个世界里该做的事情的幻想。我即将亲吻一个男人,我俩都感觉我们之间有点什么,我说,等一下。我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掏出一个铝箔包装的东西,我将它撕开,里面是一副蜡质嘴唇,大大的红色蜡嘴唇,我把它们戴上,用嘴角嘟囔道好了,我们就亲吻了。

事实是,我相信上帝。我依然相信。我的爸爸是一名传教士,在他讲的故事里,一个陌生女人的嘴唇像蜂巢一样甜蜜,她的嘴巴比油还要润滑,但她最后的命运却跟苦艾一样苦,像双刃剑一样凄厉。她的双脚下入死地,他说,她迈步进入地狱。他是在引用《圣经》的《箴言篇》。他大约每年会在我们的教堂里讲到一次《箴言篇》,我总是记得这个故事。可是后来,我会阅读《箴言篇》里“父亲的教诲”,我会听到那些坏女人的声音,她们会跟经过的男人说话,在我听来,她们只是一些内心充满了渴望与爱的女人。我用织锦床罩、绣花毯子和上好的埃及棉床单布置了我的床,她们中的一个说,我又用没药61、芦荟和肉桂薰了我的榻。来吧,她说,让我们一直做爱到天明:让我们用爱来安慰彼此。《圣经》上说,这个女人的家是一条通往地狱的路。62但我经常会想到她。想到上帝。我想问他:用爱来寻求慰藉有什么错?

后来我让我的父亲失望了,甚至到了他临死也不愿跟我讲话的地步。但我还是去了医院,他将脸转开不看我,我退到外面的走廊里,看着我的妈妈对他弯下腰,他们互相亲了亲嘴唇。在我们家里,他会在夜里亲吻她的嘴,这贯穿了我的童年。他会那么做。我认为长久以来,我一直在背离自己的标准、原谅他的看法,因为我曾看到他亲吻我妈的嘴唇。

我没有成为《圣经·箴言篇》里的那种女人。她们是妓女,而我不过是爱了那些我想要爱的男人,尽管有时候我作了错误的选择。他知道我吻过他们,跟他们一起寻求慰藉。他会在他的教堂里引用那些经文,我在的时候,他会注视着我,我不在的时候,他则会想到我,在他的脑子里,我的所作所为跟他认定的丑行毫无区别。

我离家去了城市。大城市,芝加哥。我想我已经得到了上帝给我的答案。他处理了这个问题,让我的亲吻变成杀人武器。连一个像菲利普这样的男人也不能例外,我想。一个像他这样善良体贴的男人也不能例外。我和卫生间门之间的地板亮亮的。这是一个大房间。完全空无一物。一片纯白。连太阳光也是白色的,地上的巨大光晕里没有丝毫的磨损痕迹。我们都光着脚。我们都穿着白色的亚麻布衣服。我坐在地板中央的一个白色羽绒坐垫上。我认为菲利普爱我,我们还没有接吻过。他知道我的事情。

我不完全确定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认为是从威斯康星时开始的,那是几年前的事情了。当时我爸还活着,我跟一个名叫约翰的男人一起去了那里。那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诗人。第一天,在奥旭寇旭63外的某个湖边旅馆里,我们碰到了来自我爸教堂的一男一女。一小时之后,我爸就打电话来了。

“我们近几年来没怎么交谈过。”他说。

“我知道。”我说。

“我不想对你引用《圣经》。”他说。

“这对你有好处,”我说,“指摘亵慢之人,只会自招羞耻;斥责邪恶的人,只会自找凌辱。”这也是出自《箴言篇》64。

我听到他在电话的另一头愤怒地发出了尖厉的声响。但他依然没有做对他而言是如此自然而然的事情。对于这点,我有点暗暗地欣赏他。但他没有接我的话茬。“你觉得你自己是一个亵慢之人,是一个邪恶之人吗?”他问。

“不是一个邪恶的男人。”

“那么是一个邪恶的女人吗?”他说。

“不是。”

“我恐怕你是的。”

“那么你为什么打电话来呢?”

“因为我爱你。”

“你确定不是因为我在你的朋友面前让你丢脸了吗?”

“让我担心的不是他们的灵魂。”他说。

“再见,爸爸。”我说,但我没有挂断电话。他也没有挂。他一言不发。有好一会儿,我们就这么坐在那儿,聆听对方的呼吸声。他不会是做这事的人。于是最后我做了。我尽量轻地把电话听筒放回到机座上。

那天晚上,我跟约翰在一起。他带我去湖上划船,一轮巨大的红色月亮从树上面升起来。上帝用月亮照着湖上的我们。这样的月亮让约翰兴致盎然。他开始引用各种关于月亮的诗句,一首接一首,直到我说:“安静一下。劳驾。”我说得相当轻柔,他照做了,脸上没有透出丝毫的不快,我很感谢他。“我想要倾听你的呼吸。”我说。于是他凑过来,把他的脸贴近我的脸,我聆听他的气息。我们可能也打瞌睡了,因为过了很久,当我们恢复意识时,我们什么也没做,只是漂在湖上,互相倾听着。这时月亮挂得很高。它在我们头上缩小了,但却更亮了。那是一轮满月,散发着冷冷的银光。他没有试图碰我,虽然我们只租了一个房间,里面只有一张床。他是一个有耐心的男人,我的内心充满了想要触摸他的渴望。于是我把手放在他的脸颊上,将他拉近,吻了他。

他深深地叹息了一下,开始引用中国诗歌。作者是李白,他说,一个爱上月光的人。然后约翰转过来,月亮的倒影恰好漂浮在我们旁边的水面上,他说:“李白会因为爱而亲吻月亮。”约翰将身体斜出小船外,朝水面上的月亮倒影低下头,船只是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他就不见了。

“约翰。”我说。我把身体探出去,等他浮出水面,大笑着甩掉脸上和头发里的水。但他没有再出现。甚至都没有在周遭拍打几下然后再沉下去。什么都没有。我立刻害怕这是我造成的。

那阵害怕过去了,当然。没有人能因为一个事故而对此作出确定的判断。之后不久我的父亲便去世了,没有再度接受我便去了坟墓,但对我的不予理会甚至都没有因为试图就约翰之死向我布道几句上帝的训诫而有所妥协,也算是他厉害。我抑郁了几个月,但是约翰之死对我的打击远超过我父亲的去世。这让我感觉内疚,所以我差不多等了一年才又出去约会。

对象是弗兰克。弗兰克个子高大,长着一个方下巴和一头金发,在他旁边我感觉自己几乎是孱弱的。这对我而言是一种令人开心的感觉,因为对很多男人而言,我一直有点太高,骨架也有点大。弗兰克让我几乎感觉纤细了。我们都在商业中心65上班,一天下午他对我说:“我们一起过夏季周五66的那半天吧,去瑞格利球场67。”

于是我们就这么做了。我们乘上高架列车,前往艾迪生68和友好区域69,我们坐的位置不错,就在三垒区那边。大概是看台的第六排。芝加哥每年有这么几天从湖上吹来的风会刮走所有的潮湿,露天看台上的旗帜被风刮得笔挺,外场墙上的常春藤颤动着,我的头发随风飞扬,连芝加哥小熊队都在比赛中占据上风。这天就是这类完美日子中的一天。弗兰克转向我,这是我们第一次约会,他向我投来一个跟月亮一样白净的微笑,不等他回头去看下一次投球,我就把脸凑到他面前,他准备好了,我们接吻,我们的嘴唇刚碰到一起,远处就传来了一个噼啪声,接着离我们很近的地方又是噼啪一声响,他的嘴唇猛地朝我压过来,接着便滑开了。

他们说球回弹出去越过了二垒。瑞恩·桑德伯格70完成了一个单手接球。弗兰克肯定会很喜欢这个接球。但他死了。

我从我的父亲那里继承了足够多的理智,连续两次后我明白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是一种注定的天意。倒不是说我没有再作尝试。也不是说我自己即兴自创的半吊子神学不坚信这样的上帝概念:上帝会在一旁观望一男一女想要触摸对方寻求慰藉的渴望——哪怕是一个女人和另一个女人——任何两个发现自己处在他们不能选择的人生苦难和孤独中的人——我亦真似幻地认为会有一个上帝在一旁观望这类生物,同情他们,爱他们,并竭力在那些时刻现身——那些当两个人(无论他们是谁)放下自己的自私、恐惧和不忠,努力想办法天长地久地守在一起的时刻。假如他们失败了,上帝还是会把这种渴望视作值得一个上帝给予的恩赐。

于是我亲吻了另一个我喜欢且想要爱的男人,一个生活已经很丰富的男人。一天下午的晚些时候,我在我家亲吻了他,他从我的床上起来,因为他不得不去另一个地方,他不得不匆忙离开,我开始以为一切都好,以为我之前对此有所怀疑是很傻的,十分钟后我的电话响了。他正开着他的宝马敞篷车用手机打电话给我,他说:“我必须打这个电话。我必须告诉你,我在生活中拥有了很多东西,但你的吻非常特别。”后来,我从警方的报告中推测出,他在丹莱恩高速路71上驶过一段弯道时,可能是目光飘到了东边,望着湖上在落日余晖下还很暗淡的月亮,他一头撞进了一辆止步不前的半挂车下面。

这时,卫生间的门转开了,菲利普走出来,他停下脚步,看着我。他的亚麻布裤子和无领亚麻布衬衫松松地挂在他的身上,我能感知到衣服下面他的身体,赤裸柔软,我的心怦怦地跳,我的嘴唇略感肿胀,仿佛它们分别有着各自的渴望,它们要满足他。用什么来满足他呢?一种对这个世界而言全新的毒液?一场来自上帝的瘟疫?还是根本没有这么恢宏,而只是一场源自非洲某片黑暗丛林里的一只生病变异猴子的瘟疫?猴子亲了探险队里某个睡着的旅行者,旅行者亲了一名空姐,空姐亲了一位来自芝加哥的商人,商人亲了在“商业中心”上班的他的秘书,秘书亲了一个邮递员,邮递员又在一场办公室新年派对上亲了我。或许就是那么平淡可怕。抑或我就是旧约中的祸害,一名胆敢爱上一个男人的现代娼妓,她的行事准则跟三千五百年前生活在八千英里之外的沙漠中的那些人大相径庭72,所以她自己是劫数难逃的,也注定只能带来灾祸。

菲利普说:“我爱你。”

他以前没说过这句话。然而,尽管我俩相识的时间极其短暂,我已经感觉到了这点。我们在“商业中心”相遇。他带了一些产品图纸来一场博览会上展示,他在楼里迷了路,他叫住我,他向我问路。我们说了几句话,我甚至都没看他的图纸一眼。我给他指了路,并留了我的电话号码给他,尽管我知道自己是什么情况。尽管我对此很清楚。他注视着我的眼睛,他盯着我看,他没有移开目光,我给了他我的号码,当他打电话给我时,在说其他任何事情之前,我就告诉了他。我告诉了他我所知道的关于我自己的一切。于是他来到这里,他身穿亚麻布衣服,现在他站在我的面前,他的眼睛温柔地凝视着我。

“你害怕吗?”我说。

“害怕。”

我感觉体内的情绪一下子被吊起来了,对他产生了一股温暖的激动,因为他爱我,因为他相信我,虽然这让他害怕,但他在这里。他为我穿了白色的衣服,在这个我居住的空荡荡的新地方,我也穿了白色。我想要这一切干净纯粹。我想在这里跟他一起坐在地上,我不知道我们要做什么,但我们会在一个没有织锦床罩,没有绣花毯子,不用没药、芦荟和肉桂的地方做我们要做的事情。穿亚麻布衣服没关系。他们用亚麻布包裹耶稣的尸体。他被一个亲吻杀死73,然后他们把他包裹在亚麻布里。

我告诉他这个诅咒时,他就相信我了。甚至当从丹莱恩高速路上打来的电话断掉时,我自己还不完全相信这点。我敢保证,正是因为我还有点不相信,我才会在几周后的一个中午在迪尔伯恩街上停下脚步。当时我走过一片建筑工地,那里一个身穿T恤衫头戴硬帽子的工人对经过的所有女人大声叫唤。“噢,天哪,”我经过时他喊道,“那对我就足够了。给我一个吻,亲爱的。”

我停下脚步,一部分的我依然有点无法相信。但说真的,还有一部分的我是相信的。于是相信的那部分我对这个男人极为生气。他寻求的不是慰藉。他寻求的不是爱。他使用这些渴望的信号,是为了操控、贬低和抛弃。于是我转身,走进这个到处是乱堆着的石头和运转的水泥搅拌机的空间,他坐在一片错综的钢梁下面,身边是一堵砌好了一半的墙,我走到他的面前,他瞪大眼睛皱起眉头,以为我会给他一拳,但我用手捧起他的脸,亲了他的嘴,一个充满了愤怒的吻。然后我转身离开,我还没走到这片场地的边缘,就听到了钢筋发出的嘎吱声和灰泥的崩塌声,接着是一声长长的混凝土和横梁掉下来的巨响。我的脑子里再没有一丝疑问。

此刻我很想把菲利普打发走,并接受我的这个角色。我有眼睛可以看,有耳朵可以听。每天我从一页页的报纸上就能轻易获悉,这世上有做坏事的男人,他们会向我索吻,我唯一要做的就是遵从他们的愿望。我曾这么做过一次,我可以经常地这么做。我出于愤怒而亲吻过,杀过人。但是当然了,只有邪恶的人才能有意识地那么做,把这一爱的行为变成死亡。是上帝把这些事情带到这世上来的,这说明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上帝?不要因为愤怒而亲吻,要因为柔情而亲吻,要因为渴望亲密和关爱而亲吻,从这转变成杀人,那岂不是更加邪恶?

现在菲利普在我的面前坐下来。“我也害怕。”我说。

“害怕你会伤害我?”

“是的。那是其一。还有另外一件事。”

“什么事?”

我在脑子里看到我父亲的脸,那张脸出现在他的讲道台上面。他是对的。在这个地球上,父亲就是上帝的形象。

“我恨我的父亲。”我说。

“那让你害怕?”

“也不完全是。”

“那么,是什么事情?”

我说:“我害怕上帝像他一样没有爱。”

他说:“你的父亲不是上帝。”

“上帝给了我这种邪恶之力。”

“不。不关他的事。你亲吻的那些男人,有哪个知道个中的风险吗?”

“没人知道。”

“我知道。”

“是的。”

菲利普把他的脸凑近我的脸。“那么吻我。”他说。

“我想要吻你。我想要。我想要接触。”

“我明白。吻我。我在要求你。”

“之后我们可以待在这里。”我说。

“是的。”

“我们会安然无恙吗?”

“我们会的,”他说,“我会用家具填满这个房间。我是一个木匠。”

于是我吻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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