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正坐在西木区74一家新开的名叫“咖啡、啤酒和嘲弄”的店里,现在是周六下午,几乎还有一整个周末在前面等着我们。我想,我可以一直待在这里。当你找到一个地方,吧台上方挂着电视机,灯光充足,空气里飘着榛果咖啡的香气——这是我最喜欢的——啤酒的颜色跟依云矿泉水一样,这会让你几乎觉得这个世界也并没有那么糟糕。这地方的后面甚至还有一片不受一切交通干扰、摆着插伞餐桌的露台。休闲汽酒花园。在我不得不穿上西装打好领带、外出装模作样地上一会儿班之前,我还剩下四十二个小时。我说我“不得不”那么做,但其实是我选择那么做的。那是我作出的一个选择。今天我穿着匡威高帮鞋,那是真正的我,但我也不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人。倒不是说有人在逼我游手好闲。凡事都要容忍克制。就连珍妮丝也没有因为工作问题而责备我。在一定程度上,她是理解的。在这个原本美好的周六下午,发生在我们之间的事情,确切地说,与我的工作无关。

她在房间的另一边跟佩吉·苏和莉莎坐在一起。我跟贾斯汀和赛斯一起坐在吧台边。我仔细地打量她,她很美,我的珍妮丝·乔普林—亨德里克斯·琼斯。剃短的橘色头发,脸上穿戴了六个环,配上一副这个世界上最柔软的嘟嘟嘴唇,其中一个环就戴在下嘴唇上。我最近刚开始怀疑我将会失去她。但我不知道对我自己而言,这是否是一件大事。而且坐在这里打量她的整个过程中,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世界末日正在降临。

但我即将获悉这个消息。我们点了三瓶济马75牌汽酒,我们三个男人,我举起我的酒瓶,透过它望着前窗外的街景,一辆辆驶过的汽车像热带鱼一般在我的啤酒里游来游去。贾斯汀说:“如果河流湖泊都看上去像济马,世界也会不错。”赛斯说:“少瞎扯了。”这让贾斯汀不响了,他点点头。好像在说好的。他之前没有考虑到这点。

“瞎扯什么?”我说。一辆黑色的火鸟76敞篷车像一条蝠鲼一样从我的饮料中翻腾而过。

“瞎扯说河流里充满了清澈透明的麦芽酒。”赛斯说。

“不要跟我说这是瞎扯,”我说,“我们把我们的理想主义精神丢哪儿去了?”

“我把它留在我的其他基因中了。”贾斯汀说。

于是我们碰碰酒瓶,为无谓什么的瞎扯而干杯。其间,酒保在各个电视频道之间换来换去,一边骂骂咧咧的,因为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比赛直播中断了。“他们只出现在该死的洛杉矶纪念体育场,我们不能看了。”他说。

接着他转到正在重播周六《内幕消息》的频道,贾斯汀说:“不要换台。或许他们会讲些关于麦当娜的消息。”于是酒保就让电视机停在这个频道,走开去做事了,我的注意力又飘回到珍妮丝身上。我回头看她,正好看到她将目光从我身上移开,她凑近佩吉·苏,她俩窃窃私语。

她们是在说我的乳头,我猜想。好吧,是我们的乳头,实际上,是珍妮丝的一个乳头和我的一个乳头。她想要我去把我的左乳头穿一个孔,就在心脏上方的位置,她也想这么做,那就意味着我们乳头相连什么的。肯定还有更多的含义,我猜,但我不确定我对这一独特姿态的看法。我在抗拒它,这就是发生在我和珍妮丝之间让这个星期六变糟糕的事情。莫名其妙地,我们两个乳头的问题,算是一件大事,直到我将脸转回来,抬头看电视。

出现在电视上的是一个男人,他是一份叫《真实世界周报》的报纸的主编。他四十几岁,是个胖子,从他的外表来看,他有一股气场,好像他是来自中央情报局之类的地方,好像他知道其他人不知道的事情。我在超市见过他主编的这份报纸,我们总是对它态度很“酷”,半笑不笑的,就是那种对它既有兴趣又没兴趣的笑,那种“我们要相信它里面的内容”,但又“要离它远点”的态度,那种笑总是让人感觉良好,因为它把你卷进一种不知所云的甜蜜的宁静状态。贾斯汀和赛斯已经开始进入这种状态了,不知怎么地,我好像是透过一杯晶莹剔透的啤酒在看这个男人。

他说有一颗大约一英里半宽的流星正朝地球飞来,大约会在一年后撞击地球,但是科学家们都在对此集体保持沉默,以免引发恐慌,所以实际上,流星可能在任何时候撞击地球,也可能两年左右都不会撞上,但距离撞击的时间也不会比两年长许多了。当它撞上地球时,破坏力相当于一枚五十亿万吨的炸弹,简而言之就是,它会灭绝这个星球上我们所知的一切生物。

是的,没错。这就是你获悉这一天重大消息的方式。通过在电视上寻找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体育比赛的直播,每个人都在喝啤酒,这消息就出现在一档固定的常规节目里,还是重播,没有人在关注,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没有发布这个消息,也永远不会发布。

贾斯汀说:“这可以成为一桩团结大家的事情,你觉得吗?让全世界联合起来。”

赛斯说:“不觉得。甚至不等它撞上来,我们就会互相残杀。每个商店都会被洗劫。假如最长刑期就是两年,那么司法体系也会崩溃。”

好像他们不相信这事一样。我一边听他们说话,一边想我也该发表几句那样的评论,但不知怎么地,我没说话。我坐在那里,脸瞬间变得滚烫,一切都在我的胸口卡住了,穿匡威的那个我退一步想,嘿,这相当奇怪,但一切卡住的感觉仍然在我体内持续着。

《内幕消息》的人员此时正在问主编一些尖锐的问题,我想,虽然我并没有很聚精会神地在看。我已经感觉到了那玩意儿的存在,我听到脑子里响起一声静电噪声,仿佛太阳风正在从上面剥离出来,假如流星有太阳风的话。然后主编直勾勾地盯着我,注视着这个酒吧里的每一个人,他说:“千真万确。”我明白这是真的。

贾斯汀说:“也是这帮人发现了恩西诺1那张会说话的水床。”

“我听说过那事,”赛斯说,“是真的。”

“真的是指你听说过那事吗?”贾斯汀问,他在探究的问题我此刻一点兴趣也没有。

“我要去上一下洗手间。”我这么说只是为了能走开一会儿,我放下我的济马,从高脚凳上下来,我的双腿发软,虽然我连一瓶酒都还没喝完,我依然很清醒。我摇摇晃晃地朝这个地方的后面走去,走近珍妮丝时,她将注意力从她的两个朋友身上转开,抬头看着我。

“莱纳斯,”她对我说,“你看上去状态很糟糕。”

我感觉也很糟,我跌坐在她们桌边、珍妮丝隔壁的空椅子上,我试图用一种不会被误解的方式跟她讲这件事。

“珍妮丝,”我说,“这世界将要终结了,大概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最多还有两年。”

佩吉·苏说:“我爸说两年后我必须从家里搬出去,另寻出路。所以这是件好事。我不必去找公寓了。”

“我是认真的,”我说,“有一颗流星。”说到这里我停住了。有很多理由可以质疑我。

利莎说:“我下个周末要跟贾斯汀一起去高空跳伞。”

我不确定她是否在试图说些与此相关的事情,可能她讲的跟面对死亡有关,抑或她是在转变话题。

我看着珍妮丝,她也在审视我。她的眉宇之间有一排皱纹,她在用舌尖舔着下嘴唇上的环,她思考时总是这么做。“我是认真的。”我压低声音,凑近珍妮丝说,仿佛这是专门说给她听的。

佩吉·苏说:“莱纳斯,你就必须完成这件在乳头上穿孔的事情,你和珍妮丝一起,这是多么酷、多么浪漫啊。”

突然,我很清楚地感觉到了自己的乳头。我的整个胸口,仿佛压着一块一英里半宽的大石头。我的头顶和脚底也感觉很异样。我有点不对劲,我开始气喘。

“怎么了?”珍妮丝也凑近我轻轻地说。我想要用胳膊抱住她,带她离开这个桌子,或许走到外面的阳光下,然后我想,不。不行。不能去外面。钻到桌子底下,看在耶稣的份上。但此刻我没有任何行动的力气,于是我只是试图控制自己的呼吸,像一个想要跳上移动马背的牛仔。

附近一群人正在欢呼。听上去像是一大群人,但声音却不大。我想,那颗流星在那些科学家看来肯定也是这样的。一个非常大却看起来很小的东西。我听到附近的一台便携式收音机正在讲解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比赛的实况。我想象人群突然抬起头,猛地集体倒吸一口气的场景。

“我们一起去走走吧。”珍妮丝说。

我试图站起来。没事的。我用一只手撑住桌子,然后又撑着椅背,我的腿这时恢复正常了。她摸摸我胳膊上靠近手腕处一块露出来的地方,她的手异常柔软。我们一起从桌边走开。

她说:“你是不是觉得我们不会在一起?”

“不是的。我觉得所有人都会分手。”我说。

“你一个穿孔都没有,”她说,“你去穿一个的话,对我来说将是相当甜蜜的事情。”

“就像一个处女。”

“是的,”她说,“那就将是你的处女穿。”她用胳膊环住我的手腕。我能感觉到她那里的骨头,她的尺骨,或是她的桡骨77,到底是哪根骨头不重要,总之所有那些教育他妈的又有什么用处,我想,假如世界都行将消亡的话。想想她那些脆弱的骨头:珍妮丝将会消失得极其干净彻底。我们所有人都是如此。我停下脚步。我们正处在各个桌子中间。周围全是人。我的脸又开始迅速变得滚烫。这个女人在微笑。那个男人正在用餐巾轻轻地擦嘴巴。多么可悲的举动啊,都快要死了,还在努力保持个人卫生,死亡很近了。随时会降临,可能。

“你在哭。”珍妮丝说。

“我眼睛里进了点东西。”我说,并走到离她远一些的地方。她的胳膊从我身上滑走了,却依然留下了某种东西,她的影子。我跌跌撞撞地继续沿一条走廊往前走,经过一架付费电话,一个女人正在那儿说话,对着电话窃窃私语,电话的另一头是一个男人,毫无疑问,他们认为他们会结婚生子,但他们不会有孩子,永远也不会有。我推门进入男洗手间,走进一个隔间,我插好门闩,退后靠着墙壁,接着我转过身,把头靠在楔形的角落里。

对于死亡,我了解得并不是那么多。我的奶奶死了,但当时我还很小,大概只有四岁,我不太记得她。我甚至都不记得关于奶奶去天堂跟上帝在一起的谈话,但肯定是有这类谈话的。是的,我倒是记得一些其他事情。我在西雅图长大。我的爸爸在波音工作。我想我的脑子有一幅奶奶乘着我爸爸造的波音747飞去天堂的画面。你从这点就能看出一个小孩知道的是多么少了。假如你赢得了上天堂的机会,你在路上吃的应该会比飞机食品要好。那个时候,飞机上依然有吸烟区。而且我觉得上帝要靠我爸把灵魂送到他那儿去:难怪我对此刻是如此毫无准备。这世上没有足够的飞机可供我们所有人乘坐。这件事让我把头更加往墙上靠。没有座位。没有空间。全部售完。

我依然在哭,我意识到。我用手掌根部揉揉眼睛。我试图想想事情的光明面。财政赤字将会消失。整个国家的债务会被免除。歧视会终结。所有的手枪都不会再响起。你将不必外出日复一日地从事让你厌倦的无意义工作。你也不必一天天地磨洋工无所事事。而且你会和麦当娜一起经历一个惊魂时刻。

我不确定自己是否好些了,但我的眼睛干燥了。我把脑袋从角落里拉出来,感觉好像脑壳被压过一样。我用手掌捂住太阳穴,有一度,我担心我给自己的脑子造成了永久损伤。但这只是另一个稍纵即逝的担忧。

我走出洗手间,那架付费电话空着,我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我思考了一下我该给谁打电话,万一这碰巧是地球这颗行星存在的最后一天,假如流星此刻正飞过月球,那么它将在四分钟后撞上地球。比如,我该打电话给我的妈妈和爸爸。不过我们上次讲话时,讲了五分钟都没有吵架,就以那次为终结也是不错的。我想到了珍妮丝。我突然想要跟她在一起。即使她不相信我,但当那玩意儿因为急速穿过大气层而变得白热化,当它出现在空中,让每个人都相信时,我会在她的身边。我会抱住她。你早就知道了,她会说,我则只会把她抱得更紧。我现在有点着急了。

但她不在那里。她之前坐的那张桌子空着。贾斯汀和赛斯也不见了。突然,这感觉像是死亡。前一刻你在这里,下一刻你就不在了。流星会带走这世上的每一个人,但此刻不见的是贾斯汀、赛斯、莉莎和佩吉·苏。还有珍妮丝。他们的突然离场让我的腿又发软了,我想要顺势倒下。但这时我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我转过身,看到珍妮丝站在通往休闲汽酒花园的门边。她示意我过去,我朝她走去,不知怎么地,感觉有点生气。我意识到当小孩走失,然后又被找到时,父母是什么感觉,父母会很开心,但也会很抓狂。过来。挨顿打。我担心你受到伤害了。总之整个过程就是好笑的。

我走到珍妮丝身边,她的脑袋稍微偏向左边。可以看见她脸上所有的环——左边耳朵有三个,右边鼻孔有两个,还有一个在下嘴唇中间偏右的地方。她是一个偏右脑的人,她总是这么说。易动感情。好吧,我到了一周有五天需要穿西装打领带的地步,但我也是易动感情的。

她说:“你的眼睛没事吧?”

“没事。”我说。

“很好。”她说,立刻又从我身边溜走了。“假如你做这事,”她说,“你就一直能知道在正装衬衫和西装外套下面的你是谁。”她轻轻地弹了一下我的左乳头,非常地轻。

我有点恼火。“别闹了,珍妮丝。我喜欢我的乳头像现在这样。”

她的脸上透出不悦,所有的环都有点轻轻颤动。她猛地转身离去,我跟着她。花园里的阳光很强。更多的收音机不时地传出欢呼声。我们的朋友们放低了我们桌上的阳伞,他们头朝后仰着,晒着太阳。珍妮丝扑通一声从高凳子上跳下来,我停下来,抬头看看天空,以为会看到流星进入大气层时的火焰。但天上什么都没有。甚至连一朵云都没有。于是我坐下来,立刻伸出手,去触摸珍妮丝的手。“对不起。”我说。我不想要的一种讽刺局面是,当流星撞上来时,我跟我父母的关系亲切友好,却在跟珍妮丝吵架。

但她立刻把手翻过来,握住了我的手。这让我很感动。因为流星的事情,我更加感动。她没有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但她却很快与我和解。而且之前还是我对她发的火。

我环顾四周。大家都在按常态行事。我非常同情他们,他们就这么喝着咖啡,喝着啤酒,吃着他们的羊角面包,聊着天,看着他们的报纸(那些报纸都遗漏了整个历史上最重大的故事)。然后我转过头看着我面前这四个抬起的下巴,四双闭起的眼睛,我注视着珍妮丝,她把脸稍微转开了一点。我们依然紧握着彼此的手。我看着她脸上的环。她下嘴唇上的那个环:我将注意力集中在它上面。我感觉到的是什么?环说她很柔软,她的肉能分开,顺从这个小而坚硬的东西。某些东西在她的身体里面,这点也让我有点激动。我想要进入她的体内。穿孔饰环带我进入她的体内。环说她很容易受到伤害。一件东西可以穿过她,将她撕开。

“你必须听我说。”我说,声音大到足以让四个下巴沉下来,四双眼睛睁开来。珍妮丝将脸转向我。“有件事正在发生。”我说。他们茫然地看着我。我不得不说的这件事情太难让人接受了。就是那么直白。不存在从哪个角度来讲。不存在折中的方式。也不存在可以躲藏的地方。但我依然不得不试一下。“我有些重要的事情要说。”

然后我们就处在阴影之下了。它迅速笼罩住我们,我知道天上没有云,贾斯汀的目光先朝上看了,他仰起脸,嘴巴张开,一脸震惊,接着赛斯也抬头看了,然后是佩吉·苏和莉莎,阴影是一片死寂,极度的死寂,他们都充满了敬畏,我害怕地想,但珍妮丝没有在看。她只是注视着我。

她非常温柔地问:“你不得不说什么?”

我捏紧她的手,凑过去,靠近她,亲吻了她嘴唇上那个饰环穿过的地方。我亲吻那个微小的穿刺点,那是她必死画面上的一粒清晰像素。我退回来,她的眼睛很悲伤,我觉得,或许她瞥了一眼头顶上的情形,或许她明白我不得不说什么了。于是我转过头,这个动作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我将目光移到天上。

飘在头顶上方的是一艘固特异78软式气艇。我能听到它的引擎发出的讨厌的嗡嗡轻响,看到它嘟嘟飘过时投下的阴影,接着我们又暴露在阳光下了,软式气艇重新朝大体育场飞去,仪仗队也是如此。

这时我们重新面对彼此。我知道的依然是我知道的。末日流星正在飞来,就像那个男人说的。但我发现这并不是我必须跟我的朋友们说的事情。

“那么,什么?”贾斯汀问,“是要说什么事情,莱纳斯?”

我把他们一个个地看了一遍,我的朋友们,我这些柔弱的、在劫难逃的朋友们。接着我注视着珍妮丝,她在等我说话。我说:“我想要你们所有人知道,珍妮丝和我将在我们各自的左乳头上穿孔。这将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记号。”

珍妮丝的眼睛里很快就噙满了泪水,我的眼睛也是如此,然后佩吉·苏说:“多么浪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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