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没想到我会爱上一个外星人。我的意思是,你在报纸上看到他们,他们有点让你心惊肉跳的,总是很瘦、没有毛发、摇摇晃晃的模样,假如你摸过一个外星人,哪怕只是握手,你就会知道这感觉就像你大约十五岁时,跟地球男孩在一起,你对他很体贴79,但有一件事情他一直想做,你最终答应了,但只能互相蹭蹭,我年轻的时候关于那些部分大家都是这么说的,这是你有史以来第一次触摸……好了,你明白我在说什么的。无论如何,那就是我对外星人的一贯印象,这儿的人也几乎都这么觉得,我敢肯定。阿拉巴马州的包法利及其周边地区的人们——我说的周边地区是指州际高速下面的KOA露营地80和过了采石场后那片新的活动住屋区——包法利的每个人都习惯了大家遵循同一种模式,看上去样子差不多,说话的方式也大同小异,等等。就拿我的爸爸来说吧。几年前我给我爸看了报纸上的一篇报道,讲的是一个外星人是如何支持比尔·克林顿当总统的,他们登了一张外星人站在比尔·克林顿旁边的照片——顺便说一句,看上去他没有穿任何衣服——是外星人没有穿衣服,不是比尔·克林顿,但我相信比尔也有不穿衣服的时候,说真的,小石城那边的人做什么都不会让我惊讶。我给我爸看了那份报纸,他看了一眼外星人,就轻蔑地说那样的人支持民主党并不让他感到惊讶,那样的人甚至看上去都不像美国人。我说,不是的,爸爸,他是外星人,他不是人类。我爸爸说,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该叫他去找份工作。

但我确实爱上了一个外星人,事实证明,还爱得很深。我是在二十四小时营业的沃尔玛的停车场遇到他的。我们这儿过去有一家晚上九点关门的普通沃尔马超市,当他们把它变成沃尔玛超级中心81后,包法利的很多人都觉得鼓励人们通宵达旦不是件好事。美国人早睡早起,我的爸爸说。但我有时会睡不着。我住在州内高速外那片旧的活动住屋区,离沃尔玛不远,我跟我黄色的猫艾迪一起住。我四十岁,结过一次婚,嫁的是一个热爱有线电视的电话安装工。那时包法利还没有有线电视,虽然开了一家二十四小时沃尔玛后,有线电视大概不久也会有了。然而,有线电视来得不够快,来不及拯救我的婚姻了。倒也不是说我想要它来拯救我的那段婚姻。他告诉我说,他就是非得有安装有线电视的活儿干,光是安装电话不能让他满足,他要搬去莫比尔82常住,他不要我跟他一起去,这就是我俩之间的结局,我能理解这是我俩关系到此为止的部分,但他又接着说了一些光纤之类我听不太懂的东西。于是我说好吧,他就走了,即使他想要让我跟他一起去,我也不会跟他去。我只去过莫比尔几次,我不是很喜欢那地方。包法利正适合我。至少在处理我跟前夫的关系时,我是这么想的,那种想法就一直在我脑子里固定下来了,就像你家居服上的葡萄汁污迹,不瞒你说,对于没在此之前重新考虑整件事情,我充满了后悔。但我在镇上的一家理发店找到了一份工作,爸爸付清全款给我买了一个活动住屋,我和艾迪一起搬了进去,我就这么保留了所有那些老旧的想法。

我就是这么在停车场遇见德西的。我叫他德西,因为他讲话时口音很好玩,但我喜欢他。那晚我失眠,大约凌晨三点时,我去了二十四小时沃尔玛,我很高兴它开着——我会直接当面对这个镇上的任何人这么说——我很高兴这儿有一个我睡不着时能去的地方。于是我走出商店时,手里拎了一袋我买的东西,袋子里有一只我给艾迪买的毛绒玩具老鼠,恐怕是兔子毛做的,一些人养兔子当宠物并很宠爱它们,我觉得杀掉所有那些可爱的小兔子好让其他一些人的另一种宠物有玩具玩,是一件相当奇怪的事情,这种奇怪的事情让你对地球这颗行星上的生活方式不敢苟同——德西帮我以更大的视角看待事物——虽然,老实说,这并没能阻止我购买毛绒猫玩具,因为艾迪确实喜欢这些东西。或许今天我不会这么做,但那天晚上当我买好那个玩具、一些面包、熏肠和一个斑马头造型的冰箱贴(我收集冰箱贴)从沃尔玛出来时,我并没有这样的觉悟。

他站在停车场中间,没有动。他就像一头牛一样纹丝不动地站在那儿,他周围一百英尺的范围内一辆车也没有,当然,他的宇宙飞船也是不见影子,尽管我并没有立刻寻找它,因为乍一眼看我不知道他是外星人。他穿着一件黑色的长风衣,腰带系得很紧,还戴了一顶帽檐很宽的黑色毡帽。这些是我最先看到的东西,在包法利穿成这样,毫无疑问,他看上去很怪,但我以为他是一个人,至少。

他的脑袋朝我转过来,但除了帽子和风衣,我依然一点儿也看不清他。

“你忘了把车停在哪里了吗?”我说,不过立刻就意识到此时整个停车场总共只停着四辆车。于是我把装着我买的东西的袋子放在汽车座位上,我走到车的后面,朝他走了几步。我为他感到难过。于是我叫他,声音比较大,因为我依然离他挺远的,还因为我已经有一种感觉他是外国人。我说:“我不是想要傲慢无礼,因为这事在我身上经常发生,有时我看上去跟你现在一样,我敢肯定,就这样站在停车场好奇我究竟是在哪里。”

说所有这些话时,我慢慢地朝他的方向移动。他没有说任何话来回应,也没有动。但我已经注意到他的腰带系得非常紧,仿佛他的腰大约只有十八英寸。当我走近时,他把帽子稍微拉低了一些来隐藏他的脸,但我已经开始认为他是一个外星人了。

我停下脚步。除了在报纸上,我以前还没有见过外星人,我又快速扫了一眼四周,以防自己漏掉了什么,比如可能有四辆车和一个飞碟。但四下没有任何不同寻常的东西。然后我想,噢,天哪,有一个地方我没看,于是我非常慢地将目光上移,因为这不是什么我想突然看到的东西,最后我抬头盯着天空。夜色一片黑暗,天空中点缀着一些星星,我起了鸡皮疙瘩,因为我相当肯定这个站在几英尺之外的男人是从天外的某个地方来的。但至少我的头上并没有悬着一个跟沃尔玛一样大、灯光闪闪、传送光束随时要朝我照下来的宇宙飞船。天上只有星星。

于是我又将目光移下来——速度依然很缓慢——看着这个男人。他依然站在那里。在他帽檐的阴影下,在停车场四周橙黄色灯光的映衬下,我能看到他的那双眼睛现在正盯着我看,每只眼睛都有艾迪的整个脑袋那么大,形状则类似于艾迪的眼睛。

“你是外星人吗?”我直接就这么问了。

“是的,女士。”他说,他的礼貌让我立刻感觉不拘束了。美国人讲礼貌,我爸爸说,不像那些纽约东区的自由派出租司机。

“他们没有离开丢下你不管,是吧,你的朋友们或什么的?”我说。

“没有,女士。”他说,他的声音有点尖,还带点口音,但口音主要是体现在他说话的音调上,而不是他说话的语气,他说话时仿佛嘴巴里塞满了粗玉米粉糊83之类的东西。

“你看上去像是迷路了,就是这样。”

“我在等人。”他说。

“那很好。他们很快就会来了,大概。”我说,我感觉自己的脚开始重新朝我车子的方向移动。他的礼貌也只能让你情绪平静到这个地步。宇宙飞船的归来,我想我是不用掺和了。

接着他说:“我在等你,埃德娜·布拉德肖。”

“哦。好。当然了,亲爱的。我就是。我是埃德娜。是的。你在等我。”我开始有点胡言乱语,我听上去就像是我盘旋在我自己头上的半空中,我想要让我的脚步迈得更快一点,但它们似乎完全停住了。我好奇这是否是某种牵引光束之类的东西造成的。我还好奇在外太空是否有牵引光束拉力竞赛,有的话他们是否会在其他太阳系的电视上进行转播。我猜想我是开始有点歇斯底里了,这种情况下还思考这样的事情,但对此我也没有什么办法。

他似乎知道我在挣扎。他稍稍朝前迈了一小步,他的手向上举到帽子边,好像他要脱掉帽子,把它捧在身前,再跟我讲话,又是一个我爸爸会欣赏的礼貌之举。但他的手停住了。我想他是没有准备好向我展示他的整个外星人脑袋。他明白那会让事情变得更糟。他停在帽子上方的那只手已经够吓人了。它的手指末端有一些小小的圆形肉垫,就像壁虎,我没有停下来去数它们,但乍一眼看似乎数目很多。

他的手又放下来了。“我不会伤害你,埃德娜·布拉德肖。我是一个友善的人。”

“好的,”我说,“好的。我第一眼看到你,就是这么想的。当然,你也可以猜到任何在这里的人都是友善的。这是阿拉巴马州包法利的优点——你就在这个地方,你知道的,你大概肯定知道,也可能不知道。你清楚这点吗?”

有一度他没有说话。我又继续喋喋不休起来,我确实有点害怕,所以才会这样,但我也确实为自己在他听来是这个样子而突然感到非常难过。透过他古老的大眼睛,我对我自己有了些认识,我很难过我给他留下了一个坏印象,因为我想要他喜欢我。他很体贴,真的。非常有礼貌。有点像大男孩。而且他在等我。

“请原谅,”他说,“我在翻译。你说了很多话,埃德娜·布拉德肖。是的,我知道整个地方的名字。”

“我很抱歉。有时候我就是这样的,说话很多。比如我害怕的时候,我现在就有点怕。叫我埃德娜就行了。”

“请放心,”他说,“我已经叫你埃德娜了。总之,你一点儿也不用害怕。”

“我的意思是,就只叫我埃德娜。你不必每次都说布拉德肖,虽然我的爷爷跟人说话时是这样。他是一名蘸水钢笔销售员,他会跟人说,我是威廉·D.布拉德肖。请叫我威廉·D.布拉德肖。而且他是认真的。他想要大家每一次都叫他的全名。但你可以就叫我埃德娜。”

于是外星人朝前走了一步,我的心开始狂跳,但不是因为惊吓,我意识到,虽然也有点惊吓的成分。“埃德娜,”他说,“你还在害怕。”

“你是指,告诉你关于我爷爷的事情?那事跟现在没关系?嗯,是的,我猜是这样的。有时候,假如他认识你有段时间了,他会让你叫他W·D.布拉德肖。”

这时他的手举起来,抓住了帽子,帽子脱了下来,他就这样站在那里,凌晨三点,在我又老又小的家乡,站在停车场的橙黄色灯光下,他的脑袋上一根头发也没有,但我一直就喜欢秃头男人,我看过报道说他们秃头是因为他们体内有很多很多雄性荷尔蒙,这让他们成为最好的爱人,说明这个外星人是个男子汉,我想。他的脑袋有点尖,脸颊下陷,颧骨相当清晰,脸上的肉就像是贴在栅栏柱上一般,我已经在想我要给他烤点饼干之类的东西,就在上周我从一罐烹饪喷雾剂上获得了一份备受赞誉的菜谱。当然,他还长着一双大眼睛,他眨过一次眼睛,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我想这是因为他内心有种强烈的感觉,他说:“埃德娜,我的名字对你而言会很难念。”

我立刻就想到了德西,我试着叫他德西,他的嘴巴没有任何看上去很像嘴唇的部分,但它的两边朝上移了移,他露出一个相当漂亮的微笑。

“我听过这个名字,”他说,“叫我德西。我在等你,埃德娜,因为我研究这颗行星,我听到你对你的朋友们,还有你的亚种伴侣说很多话,我在你的周围探测到一些颜色鲜艳的光晕,于是我想要见你。”

“这很好。”我说,我能感觉到我的胸口开始有点发热,这总是从那儿开始的,接着发热的感觉向上蔓延到我的喉咙,然后涌上我的脸颊。

“明天晚上我想去拜访你,假如你允许的话。”他说。

“噢,”我说,“很多人对外星人的看法确实是错的。我以为你们只会抓一个人,用光束把他吸上去,就算结束了。”这么说很蠢,我立刻就意识到了。我想德西听到这话有点难过。他的嘴角有点下沉。“对不起。”我说。

“没关系,”他说,“大家就是这样看我们的,确实如此。你只是说出了事实。这是我想要见你的一个理由,埃德娜。你似乎总是脑子里想什么就说什么,不会试图改变它。”

现在轮到我看上去有点难过了,我想。但没关系,因为这让我有机会发现德西不单单是讲礼貌。他同时将两只手朝我伸来,它们上面的小吸盘准备要吸住我,我甚至都没有害怕,因为我知道这意味着他关心我。但他太有教养了,不会这么快就碰我。他的手就这么停在我们之间,他说:“我这么说不是作为一名研究者,而是作为一个来自平行物种的男性生物。”

“你的意思是作为一个男人?”

他的眼睛又速度极慢地眨了一下。“是的。作为一个男人。作为一个男人,我试图要说的是我喜欢你说话的方式。”

于是我允许他拜访我,他感谢我,然后转身滑走了。我知道他的腿在移动,但他是滑行着穿过停车场的,动作相当平稳,这时我能看到可怜的德西甚至都没能找到一条裤子或一双鞋子来搭配他的风衣。他的腿和脚踝就像青蛙腿一样细,他的脚看上去很像他的手。但在第一个晚上,所有的一切都是不明不白的。他消失在停车场之外的漆黑夜色中,我则开车回家去跟我的亚种伴侣在一起,我跟它讲了所发生的一切,它边听边在我的腿上咕噜咕噜地哼哼着,我有两个想法。

首先,假如你这辈子从来没有见过猫或类似的东西,然后却在半夜的沃尔玛停车场看到一只浑身是毛、发出咕噜声,甚至闻上去有股老鼠肉气味的猫,那你将不得不严肃地调整你对猫原先的看法,它们并不一定像你想的那么漂亮贴心并完全属于你。其次——这一点让我有点震惊——德西说他听到我如何跟我的朋友们,甚至是艾迪说话,显然这不是他穿着风衣跟家具融为一体在这里徘徊时听到的。当然,假如你有一艘可以载着你从一个遥远的星系来到地球的宇宙飞船,那么你有一种可以让你不用身临其境就能听到每个人说话的无线电之类的东西,也并不奇怪。

想到这里,我开始唱歌给德西听。我就这样在那儿坐了很久,艾迪躺在我的腿上,这只奇怪的小动物跟我完全不像,但我觉得它可爱透顶,我很爱它,于是我唱歌,因为我十几岁时嗓子相当不错,我甚至以为我可能会成为一名歌手,但除了教堂唱诗班,包法利在这方面没有什么需求,我多数时候就在教堂唱诗班里唱歌,但我也喜欢唱其他类别的歌曲。于是我很大声地说:“这是唱给你听的,德西。”接着我唱了每一首我能想得起来的歌。我唱了《漫长蜿蜒之路》84、《露西在缀满钻石的天空中》85、《万物各有各的美》86和其他一些歌曲,有些还唱了两遍,比如《我生平第一次看到你的脸》87。然后我唱了一通瑞芭·麦肯泰尔88的金曲,我先唱了《外面有活路吗》,又唱了《爱会自动来到你身边》、《带我飞去天堂》和《远距离爱人》。我用心为德西唱歌,我不得不说这让我有点惊讶,但或许我不该惊讶,因为我已经是在通过他的耳朵聆听我自己——虽然那个时候我甚至都不确定他是否有耳朵——我意识到我说的很多话,我说它们是因为这让我感觉不那么孤单。

第二天晚上,有人敲我的门。我穿了我最好的连衣裙,是低圆领的,很好地显示了我的乳沟。朝门走去时,我突然对自己产生了怀疑。我不知道外星人在那方面是否跟地球上的男人们一样。也许他们不欣赏一对大胸,尤其是如果他们的女人都像德西一样瘦的话。但我就是我。于是我将这一切抛诸脑后,我打开门,他站在那里。他戴着他的黑色毡帽,帽檐压得很低,以防我的哪个邻居在监视,我猜想;他穿着一件灰色的细条纹西装——对他而言,西装实在是太大了——一件白衬衫,还戴了一条领带,上面的图案是许多飘浮的塔巴斯科辣椒酱89瓶子。

“噢,”我说,“你喜欢吃辣的?”

他僵在那儿,试图翻译这句话。

“你的领带,”我说,“你不知道自己的领带上是什么图案吗?”

他低下头,提起领带的末端,看了一小会儿。他这么做时是如此可爱,如此天真无邪,我的心怦怦直跳,我的身体在裙子下面稍稍扭动了一下,以吸引他的注意,让他看看是谁要跟他一起出去约会。如果说他的星球上的女人是骨感消瘦的,那么他可以真真正正地作好准备面对像我这样的女人了。我在等他检查领带并完事时就是这么想的,虽然我明白让他分心看领带是我的错,我那么做正是我有点问题的另一例证。

然后德西抬头看着我,他用一只手脱掉帽子,我看到他没有任何看起来像耳朵的部分,真的,脑袋两边可能长耳朵的地方分别只有一个小凹陷。但这并没有让他显得太古怪。耳朵又能说明什么,说真的?在我看来,有没有耳朵并不能决定你是否可以上天堂。我注视着德西大大的黑眼睛,他慢慢地眨眨眼睛,接着他的另一只手从他背后伸出来,他带了一朵花给我,一朵盛开的花,我也不知道算是什么颜色,带点蓝,又带点红,我明白这是一种太空花,我从他手里接过来,它跟我的阳光牌90蒸汽熨斗一样重,才这么一朵花就那么重。

他说:“我听到你为我唱歌了。”说着他伸出手。如果你想知道准确的数字,那是八,他的每只手上有八根手指。之后在我们约会的过程中,我会再仔细地数一遍,但眼下我只看到许多手指,我意识到自己不再害怕它们,我朝他伸出手,他手指上的那些小吸盘吸住了我手上的各个部分,正反两面,仿佛他在八个不同的地方亲吻我,一遍又一遍,它们吸住我,它们在接触我的每一个点上悸动,或许跟他的心跳是同步的。就像那样。我的眼睛噙满了泪水,因为这个男人的每个手指尖都在爱我,我知道的。

然后他带我走向他的飞碟,飞碟挺大的,但没有我想象的大,没有沃尔玛那么大,肯定的,可能跟沃尔玛的药品部和家居用品部加在一起差不多。飞碟停在我活动住屋后面的空地上。他们老是说会在那片空地上造一个迷你高尔夫球场,可一直没造。你要一直走到飞碟跟前才会看到它,它跟夜色融合在一起,你会想既然他们能造出这个机器,他们也该为他搞一套好点的西装。接着他说:“你跟我在一起是安全的,埃德娜·布拉德肖,约瑟夫·R.布拉德肖的女儿,威廉·D.布拉德肖的孙女。”

后来我发现这些家庭事务在他的星球上很重要,但我对他说:“威廉·D已经死了,我只有一支他最喜欢的蘸水钢笔,在我抽屉里的某个地方,它很漂亮,是金色的,看上去就像纽约的克莱斯勒大厦,你现在也该忘掉约瑟夫·R,因为我担心你和我爸不会立刻就很合得来,不到非得思考这事的时候,我情愿不去想它。”

这时德西朝我笑笑,因为所有这些我说的话,尤其是因为我如此直率地谈到了我爸,我猜想还因为我花时间跟他描述了我爷爷留给我的漂亮的蘸水钢笔,但我这样说是有原因的,我认为,德西说他就是听到我说话才喜欢上我的。

即使到了现在,也请听我说。我正在试图讲述这个关于我和德西的故事,我忍不住要讲到相关的每一件小事。但理由总是一样,确实我又孤单了。确实我又害怕了,因为我始终是一个傻瓜。

德西带我乘他的宇宙飞船飞上天空,我们一直飞到了月亮之外,我几乎都来不及回头看,我想试着找出包法利在哪里,但我甚至都没找到美国,一切都变得很模糊,不等你回过神来,我们已经飞到了渺无人烟的太空,我看不见太阳、月亮或任何近处的东西,只能看见所有那些异常闪亮的星星,我不确定我们是否在移动,因为周围没有东西离得足够近可以作为参照物,但我想我们是停着的,这就像是外星人版本的通往采石场的死胡同,我是在那里吻了我交往的第一个男孩。我转向德西,他也转向我,我本该害怕的,但我并没有。德西的小吸盘们正在吻我的手,接着我们互相亲吻嘴唇,其实他没有嘴唇,但这并没啥区别,因为他的嘴巴柔软温暖,闻上去甜甜的,像比那卡91清新口气喷雾的味道,我想知道他是在地球上买的呢,还是在他的星球上也有像比那卡这样的东西。

然后他带我去位于宇宙飞船后部的他的小房间,我们坐在像豆袋椅似的东西上,我们聊了很久关于在包法利生活是什么样的,以及在他的星球上生活是什么样的。德西是一名研究员,你瞧。他认为让我们俩互相了解的唯一方式是见面聊天什么的。他来的地方其他人则认为最好只用他们的仪器来监听,就那样来作他们的研究,偷偷地来。那里甚至还有一些人说应该彻底忘记研究这档事,让大家自生自灭。所有人都只在他们自己的星球上活动。我告诉德西,我爸肯定会赞同他的星球上那些主张让大家自生自灭的人,但我同意他的看法。

一切都很有趣很美好,但我开始感觉有点难过。终于,我对德西说:“那么我们在这里做的事情就是研究?你请我出来是一项科学研究的一部分?我曾被盖洛普民意调查的人拜访过一次,我不记得是关于什么的调查了,但我对每一个问题不是回答‘以上全不是’,就是回答‘其他’。”

德西老老实实地说,他仰慕我,我的确清楚这跟我给来烦我的盖洛普民意调查的答案无关,但我在那里,谈论所有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这种做法有点不诚实,我现在觉得。

但他知道我在担心什么。“不,埃德娜,”他说,“我的星球上有许多人会对我不满。他们会说这正是我们不该跟你们的世界有任何接触的原因。因为可能发生像这样的事情。”

他说到这里停住了,就我所知,他没有带可以给他做翻译的仪器,我的喉咙口仿佛被堵住了,我重重地咽了一下口水,说:“像什么样的事情?”

然后他的两只手吸住了我的双手,当你被十六个可爱的小吸盘同时吸住时,很难作出任何强硬的克已决定,我就这样有了一个真诚的外星爱人。无须多言,我们一直聊到关于理发店的事情才结束,但我得告诉你他是全秃的,大家对秃头男人的看法确实也是对的。

接着他带我去了他摘花的地方。那是一个相当于某颗行星的月球的地方,视野所及只能看到那些花朵,天空中飘着云彩,它们跟艾迪吃完“九条命92蟹肉金枪鱼”罐头后拉出来的屎的颜色一样,这说明即使在另一个太阳系中的某个遥远的地方你也不可能事事称心如意。但或许德西喜欢这些云彩,或许某天我也会产生同样的感觉,但我现在可能没有这种机会了,尽管我本可以有的,该死的,这是我自己的错,如果我讲述这一切时听上去是我时而成功时而失败,那么现在你就会明白为什么了。

德西和我在那片花海中站了很久,他的小吸盘们在我的胳膊上下滑动,还吸遍了我的喉咙和胸口,因为我跟你说吧,外星人确实喜欢身上有点肉的女人,尤其是长对地方的肉,但他也喜欢能坦率说出自己想法的女人。我站在那里,不知道是应该告诉他我对那些云彩的看法,还是该将目光只放在花上面,闭嘴保持沉默。这时他说:“埃德娜,是时候走了。”

于是他吸起我的手,我们回到他的宇宙飞船里。突然,他变得十分沉默,我也一样,因为我明白夜晚快要结束了。然后不等你回过神来,地球就出现在我的眼前了,即使隔着一段距离,它看上去还是相当漂亮,就像我应该待的地方,我晚上下班开车回家时,我自己的花箱、我自己的液化石油气瓶、我自己的两截式前门看上去就是这副模样。

然后我们就回到了活动住屋后的那片空地上,想到我们做了那么多事,时间却还特别早,尚是傍晚时分。后来我才发现其实已经过了两个星期,我们不在的时候,德西叫另一个外星人来喂艾迪。但他本该告诉我的,因为这样一来我可能会在理发店碰到麻烦,所幸当我说一个外星人带我去太空后,他们很快就相信我了,因为在我消失了两周、没有留下一丝痕迹之后,他们自己差不多也是这么想的。他们要我把这事告诉报纸,因为我可能会拿到些钱,但我对只为赚钱的事情不感兴趣,虽然我爸说只有竭尽所能赚钱才是美国人,但我不是那样的美国人,在我看来,尤其如果我爸对什么是美国人的看法是正确的话,但我怀疑他是错的。

我想说的是,德西跟我一起止步于这另一片空地上,这片空地上的土全被翻起,到处长满茅草,闻上去是一股阿拉巴马州初夏的气息,相当好闻,树上传来沙沙的蝉鸣声,远处的地平线上还传来一种轻轻的嗡嗡声,这是我偶尔在晚上会听到的一种声响,它让我感觉像是远处有一辆火车驶过,尤其是在我由于失眠而躺着睡不着,艾迪则在我附近睡觉时,我总是会聆听到各种声响,远处的嗡嗡声让我感觉全世界都在忙,这种感觉不错,让我很高兴自己是在阿拉巴马州包法利的一间小活动住屋内,明天早晨我依然认识马路上的每一张面孔。

站在充斥着这一切的空地上,当德西吸起我的手,邀我跟他一起远走高飞时,我还能说什么呢?他说:“现在我不得不回我家所在的星球去了,之后我还要去其他世界,我被转岗了,不会再回到这里。可是埃德娜,我们在我们的星球上也像你们在这里一样能感受到爱。所以我知道我们应该学习互相交流,你们的人和我们的人。总之,我爱你,埃德娜·布拉德肖。我想要你跟我一起走,跟我永远在一起。”

人一辈子能有几次开心的机会?我甚至都不愿去莫比尔,尽管我也没被邀请,此话不假,但无论如何我在那里也不会开心的。所以那一次并不能算是我搞黄了一个机会。但这一次情况不同。我怎么能爱一个外星人?我怎么能在一个遥远的星系快乐生活?这些是我必须立刻回答的问题。我站在外面闻着阿拉巴马州夏日的气息,我的猫在家等着我,虽然我肯定它也可以跟我们一起走,这不是问题,我爸就住在小镇的另一头,而且,说实话,我不会非常想念他。上帝,请原谅我的多愁善感,我确实爱我的外星人,当时我就知道的,现在我依然爱他,我爱他的摇摇晃晃,爱他的毫无毛发,爱他的害羞有礼,爱他的聪明绝顶。但一个人一下子只能接受那么多新东西,那天晚上我已经快达到我的极限了。

于是我听到自己说:“我也爱你,德西。但我不能离开地球。我甚至都不能离开包法利。”

我能说的就是这么多了。德西没有纠缠,没有试图说服我,虽然现在我希望上帝当时让他试一下,至少试一下,或许他可能会说服我的,因为我听我自己说这些话时仿佛说话的人不是我,仿佛我只是站在旁边偷听。但我的外星人从我见到他的第一面开始就很害羞。我猜他一旦觉得我拒绝了他,压根就不会跟我争论。

理发店的女孩都是这么看这件事的。

我猜她们是对的。我猜她们叫我把这事告诉报纸也是对的。也许另一些外星人会看到它,某个来自德西的星球的人,也许德西一直在谈起我,也许他听说了我现在是多么痛苦,也许我能找到他,或他能找到我。

因为我很痛苦。现在我甚至有几个月没去见我爸了。我在包法利的街上看着周围的人们,不知怎么地,我对他们相当生气。然而,我还是就待在这里。现在我猜是因为这是唯一一个他能找到我的地方,假如他想找我的话。晚上,我走出我的活动住屋,走到它后面的空地上,我走遍了这片空地及其周边的每个地方,一遍又一遍。每天晚上,我在星空下到处走,因为宇宙飞船只有晚上才会来,不走到它的跟前,你甚至都看不见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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