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转弯驶上七十二大街,看到什么在等待我们时,我的司机有点畏缩,他抓紧了方向盘。我怀疑他想加速驶过,放弃整个计划。但他知道主管批准了这个计划,他看着我。

“您确定吗,总统阁下?”他说。

眼前的索斯比拍卖行你能看到的只有一个白色雨篷。大楼的正面完全消失在电视转播车和圆盘式卫星电视天线的后面。这有风险,当然了。但我和杰姬用过的东西将要落到陌生人的手中,这让我感觉仿佛我已经死了。CIA94只能在拍卖的第三天让我进去,我也早就知道我从零用钱里省下来的四千美元大概都不够买回一枚领带夹。但驱使我的还有其他原因。我必须去。

我们先经过一辆正朝东京发送信号的NHK95卫星转播车,接着经过一辆BBC96转播车,我对我的司机说:“无论一个国家是希望我们好还是坏,让每个国家都知道,我们会不惜一切代价。”

“总统阁下?”他说,要我证明我不是在胡言乱语。他还是一个非常年轻的男人。

“你大概从来没有读过我的就职演说。”我说。

他在拿他的手机了。

“戴夫,你不必打电话。我只是开个小玩笑而已。一切都好。主管和我之前就谈好的。没有比闪光灯簇拥的地方更适合躲藏的了。”

戴夫把手放回到方向盘上。“对不起,总统阁下。”

“没关系,戴夫。万一国内暴乱,总统有应急计划,会躲去弗吉尼亚州阿林顿的一个安全屋。”

他的手又伸向手机了。

“沉住气,戴夫。那是约翰逊总统97的计划。昔日旧闻而已。我故意作为笑话来讲的。”

“我恳请您不要再开那样的玩笑了,总统阁下。”

我的司机有理由感到紧张。毕竟,随意言谈正是我现在不得不偷偷溜进这场我已故妻子物品拍卖会的原因。随意言谈也是我长久以来饱受痛苦的杰姬在不知情的状态下作为一名重婚者生活的原因,她后来的丈夫是一个凭面孔就能叫停千艘船只的希腊人。

在达拉斯那个致命下午射出的子弹只杀死了我脑子里的编辑器。从那一刻起,我没办法让我的舌头不乱说话。我在被推进医院的轮床上苏醒过来,立刻开始泄露国家在极其秘密时期的所有秘密。现在当然都是没用的。但已经完全来不及向这个世界解释所有这一切了,于是中情局很快就决定永远都不能让任何人跟我有任何短暂的接触。

我完全同意这个决定。我只是脑子里的编辑器坏了。我的理性思考能力则丝毫无损,这决定是唯一合理的处理办法。任何接近我的人都会成为一个安全隐患。对CIA不重要,对我却至关重要的是,我会无休止地跟杰姬说那些我们约定永远也不再提起的事情。我会讲我们外交政策的秘密细节,我认识的所有那些女人的气息、模样和滋味也会被全盘托出。别无选择,只能将假扮成我的蜡像安葬。不仅我的理性思考能力完好无损,我的记忆力也是如此。甜蜜的记忆。它给我的囚禁生活带来了许多慰藉。

然而,我还是很高兴现在可以在这个白色的雨篷前驻足。我明白我必须恪守沉默。我意识到这依然很重要。我认为我知道的东西现在并无用处。但我怀疑假如我现在提起位于福音驼峰荒野保护区98内,在爱达荷州布格道夫的东北部往北二十英里的末日火箭发射井,那我也会说起某些依然在生效的东西,尽管攻击莫斯科、北京、平壤和河内的议程可能有了些许的改变。但我决心要忍住,丝毫不提这些事情。

就像我对主管指出的那样,我从来都没要求去参加过葬礼或婚礼。当泰迪99把那个女孩留在查帕奎迪克岛黑漆漆的水里时100,我没有要求去见他;我也没要求去见我的侄子,我的侄子从未有机会认识我,但我觉得他显然需要坦诚他在佛罗里达对那个女孩干了什么101。我甚至都没要求去见约翰—约翰,以提醒他关于杂志的事情102。但这场拍卖会则是另一码事。

我走出汽车。我怀疑主管在人群中安排了便衣。我从来都没有脱离过监视。但有一个瞬间,我感觉自己又活了。我感觉我活在自己的身体里,活在当下。这种感觉是多么甜蜜啊,在这三十二年的流放生涯里,我意识到了这一点。在过去的生活中,我经常处在充斥着各种记忆的地方,但我的思绪总是将我带到其他地方。我总是错失当下的这一刻。现在,在索斯比拍卖行前的人行道上,我朝一支排得很长的队伍的尽头走去,这些排队的人过去都会把脸转向我,都会把手伸出来触摸我。我花了相当长的时间才习惯那种接触。其实我始终都没有太习惯。但我现在渴望那种接触。现在他们在我的梦里触摸我。因为激动而发颤的手,温热地透出欲望。我也在梦里逐一触摸它们。

但在这里,电视摄像灯光闪耀,人群排成长队,他们只渴望触摸那些我曾经触摸过的东西。我认为这类似于亚伯拉罕·林肯在被刺杀前一周所做的梦。他梦见自己从沉睡中醒来,听到远处有人在哭泣。他起来,穿过白宫空荡荡的走廊来到白宫东厢,他在那里发现了一具覆盖着黑色布帘的灵柩。一名军警站在那里,林肯问:“谁死了?”军警回答:“是总统。”我可以问现在这支队伍里的任何人:“这个正在被拍卖给陌生人的法国镀银带盖牙刷盒是谁的?”回答将是:“是总统的。”

我走过所有这些插在口袋里,或攥着钱包,或在谈话中挥动的手。我走过所有这些脸,它们都没有理会这个留着胡子、理着平头、脑壳一边有一条隐约可见的伤疤、因为背不好而跛行的男人。我知道我该为大家丝毫没有认出我而感到高兴。主管和我的立场完全一致。他正伸着脑袋看我。对这个老头和他的过去深感同情。相信年老让我的舌头变迟钝了,确实多少有点。但我的一部分却蓄势待发,只要一个陌生人稍稍瞥我一眼,我就会说出市长理查德·戴利是如何在芝加哥的墓地中发现了一万四千个选民,从而改变一个州的选情,帮一个人当选总统的103。我还会指出整个星球都欠这些死人选民一份情。一九六二年导弹危机时期,我们没有一个人知道负责在古巴的军队的苏联指挥官被授权了使用战术核武器。苏联解体以后,那个指挥官出现在电视上——我有全部的有线电视频道——他说,假如当时美国总统选择派兵上岛,他们就会受到核武器的攻击。假如理查德·尼克松是当时的总统,那他肯定是会派兵过去的。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那些芝加哥死人选民阻止了一场核毁灭。撇开我想要谈论这些事情的冲动,这片美国英雄的墓园功不可没。

但没有任何一个陌生人看我一眼。我走到队伍的尽头,我的背很痛,但在大庭广众之下,背痛倒是让我有点放心。排在队伍前面的一个女人无聊地把脸转向我。她头发的颜色跟那年我们在海恩尼斯104玩的葛朗奇105款橄榄球是一样的,也是在那年秋天,我在我的参议员办公室里垫得又厚又软的椅子上跟一个女人做爱,那个女人很瘦,满脸雀斑,牙齿很白,厚实的头发也是葛朗奇款橄榄球的颜色,一种红棕色,她坐在我的大腿上,对我甩着头发。过去的这些年里,在我的记忆里,她经常跟我在一起。队伍里这个女人的目光在我的身上稍微停了一下,接着她就把注意力移开了。她大约三十五岁。在我的记忆里,我也是三十五岁,但这个排在我前面的女人现在只看到了一个老头。但我依然坐在那张垫得又厚又软的椅子上,椅面的皮革在我身体下面吱吱作响,我一边出汗,一边闻着女人的头发,我告诉她,她头发的颜色就跟葛朗奇款橄榄球一样,她笑起来。现在队伍里的女人也在笑。她跟站在她身边的一个人是一起的,但我没有注意看另一个人是谁。我看着她的脸笑着绽放开来,要是她站在我旁边,我知道我会跟她谈起那个女人,我不记得她的名字了,也不记得她的眼睛,尽管流亡的这些年里我经常试图回想起来。我想要记起她的眼睛,因为我非常生动地记得其他事情,这让我感觉仿佛对她眼睛的记忆也该在那儿,但它被推到一边,接着又被廉价出清,或放弃,这是一个大错误。我想把它要回来。

我也想要回我哈佛纹样的袖扣。我一边想着它们,一边终于穿过了索斯比拍卖行的前门,一个身穿制服的年轻黑鬼女人伸出手扶我通过金属探测仪。我不会当面叫她黑鬼——我知道语言变了——但我依然是我的时代的产物,马丁106也是这样叫他自己的。我会永远记得马丁被枪杀的那一天我在哪里。我在弗吉尼亚州一个住宅区里一栋小别墅石头围起来的小花园里。我正在瞄准草地对面十五英尺之外的球洞,准备轻轻地击球,这些年里我每年都要对着那个洞击球上万遍。我正在调整我的推杆——顺便说一句,我也想要回我的旧推杆,虽然它肯定要不少钱——我刚把推杆头摆正,当时指派给我的助手——我不记得他是谁了,只记得他很年轻——就从后门走出来说:“总统阁下。”他扯着喉咙,我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极坏的事情。可怜的马丁。假如只是他脑子里的编辑器被打坏了,那该多好呀,他们会把他带到我这里。我们可以告诉彼此许多我们生活在公众目光下时从来都没想到要交流的事情。还有鲍比107。我们三人可以住在一起,我会跟马丁聊天,跟我的弟弟玩摔跤把他扑倒在地——哪怕我的背不好——假如他脑子里的编辑器也被击毁了,鲍比就能告诉我他对我的真实看法了,那对他也有好处。

就这样,这个年轻的黑鬼女人看到她面前的老头,一个刚忍着背痛走上几级台阶,现在直不起腰的老头,她朝他伸出手,她的手托住我的前臂。虽然我和她的肌肤间隔着两层袖子,她的触碰依然让我激动。我挺直身子,不想她触摸到的是一个直不起腰的老人的胳膊,这肯定很疼,但我感觉不到。她盯着我的眼睛,就在我通过金属探测仪时,我认为那一瞬间她有点认出我来。

“你认识我吗?”我问。

“不,先生。”她说。

我意识到自己几乎要跟她讲起我们在一九六三年雇来暗杀菲德尔·卡斯特罗的完美刺客。佩德罗·安东内利。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她会对此感兴趣。但我知道我什么都不该说。于是我走过金属探测仪的拱门,机器大声响起来,仿佛它见到了鬼。扶过我的胳膊的女人就站在我的旁边,我准备坦白。

但不等我张口,她就说:“你身上有带什么金属物品吗,先生?”我懂了。

我轻叩我脑袋一侧紧缩凸起的疤痕组织,说:“金属片。为国家服务的结果。”我想她能听到金属片在我指关节敲击下所发出的回响。

“对不起,先生。”她说,我希望她会抬起手亲自摸摸那块地方。但她的手却又伸向了我的胳膊,敦促我朝一张桌子走去。“谢谢您,”她说,“请去那儿出示您的注册回单。”

我从她身边走开,我的脑袋里依然有一个嗡嗡的响声。在桌子边,他们给我一张竞拍牌。在身后人们的推动下,我又上了更多的台阶,石头做的台阶,我的背又在痛了,每一刻我都在变老,虽然我依然能感觉到胳膊上她的触摸。

主管对我作为男人的欲望认识不佳。我总能理解个中的风险。通过中情局最高级别的背景调查并准备好对我敞开自己的女人并不多。这些年来有过一两个。而且总是要给我吃一种药,让我的舌头变得迟钝,因为就算通过了最高级别的背景调查,人也是有好奇心的。我推测我的其他部分也因为药物而变得迟钝,我的意识肯定也变迟钝了,因为我对这些女人的记忆相当模糊。我希望能有另一种方式,一种更安全的方式,一种能让我完全保持意识清醒的方式,好让我充分感受一个女人的触摸。但我没有问他们还能为我做什么。我只问我能为我的国家做什么108。

房间非常大,我挣扎着朝前走,但一排排衬软垫的米色椅子从前往后一半以上已经坐满了。我环顾四周,又挺直腰,这一次痛苦很明显,但我没有管它。我沿着一排座椅,看到了另一头的杰姬。她还没有坐下来。她戴着一顶圆盒帽109,梳着一款硬挺的鼓胀发型。但我提醒自己,她不可能那么年轻。而且她已经死了。我又看了一下。她的眼睛——她正一边抚平她穿的艳粉色连衣裙,一边四下打量房间——她的眼睛是亚洲人式的。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某处看,眼神强硬,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到通道另一边还有另一个杰姬,一个白人款的杰姬,她穿着一身薄荷蓝色,依然没有觉察到她的对手。

我坐下来。我坐在靠通道的位置,重重地喘着气。我怀疑这个房间里也有好几个我,但我不希望瞥见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我忍不住抬起头,第二个头发略长一点的杰姬,快速从后面走上来,轻轻地擦过我。她转过脸,眼睛看下来,直勾勾地盯着我看。她没有显示出任何感觉到我是谁的迹象。尽管她是假的——她的两只眼睛离得太近,嘴唇又太薄——我在一瞬间还是对她不认识我感到失望。我别过头,闭起眼睛。杰姬也一直跟我在一起,所有这些年。

约翰和卡罗琳110午睡时,我会从国事中抽出半小时,叫我的工作人员不要打扰我们,我和杰姬会在房间里做爱,所有的美国总统,他们全都在这里做爱过。我会叫她跟我聊聊艺术,在我们缠绵的时候。我想要她用心投入这种缠绵的举动,想要听她小明星般的气声。我在各种书中被一而再、再而三地造谣中伤。斯马瑟斯111讲了那些我们都还是参议员单身汉时的事情,这真是错得离谱。我或许像那样跟他谈论过女人——男人们总是互相说些关于女人的蠢话。诚然,当我跟女人们缠绵时,我的思绪经常是在别处,女人们似乎总在那里等着我。但这倒不是因为我不看重她们。也不是因为与这个拥挤房间里所拍卖的东西相比,她们是能被更加冷酷地拿起并抛弃的物品。突然,太多的事情同时涌现在我的脑海里。有时候是这样子的。这时响起了一个女声。“我右边的新竞拍者出价六万。”我不知道正在拍卖的是什么,但我只有四千美元,我的内心一紧,由于某个我也说不上来的原因,我感到有点绝望。当我一动不动地躺着,试图不要让背痛分散我的注意力时,杰姬会裸体坐在我的上面。她会和窗外射进来的一束阳光融在一起,她的皮肤晒得微黑,声音柔软,她会只戴一条珍珠项链,这是留在她身上的唯一一样东西,她会说起公元前十世纪阿提卡112陶器的几何结构,黑色的装饰环带被画在奶油色的黏土上,有波形饰、人字饰和万字饰,接着,逐渐地,公元前九世纪过去了,公元前八世纪开始了,动物图案随之出现。她说起所有那些精美的器皿:带两个漂亮把手的双耳瓶,瓶身胖胖、开头很大的双耳喷口杯,以及用来浇注的细颈有柄长油瓶。杰姬会朝后仰起脑袋,她的头脑让我屏息追赶,现在到了公元前八世纪的全盛时期,那些陶罐上画满了各种骑士、战车、战争场景,还有男男女女哀悼死者的画面,她的眼睛里会涌起泪水。随着我们厮磨,她往前倒下来,我把手放在她的背上,触摸她的骨头。

“不,女士,这不是您的出价。”我的眼前,一张俊美的长脸,看着像波士顿地区的脸孔,飘浮在房间前面的司仪台上方,一个接一个地报出数字。“电话出价是十一万。现在前座有人出价十二万。是的,女士,现在这是您的出价,十三万。十三万美元。后排有人出价十四万。”我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思考了一会儿,这件拍品一定是一个希腊双耳喷口杯,一样我一直希望奥纳西斯113会替她买下的东西,但她从未跟他提过。接着我在房间一侧的电视监控屏上看到了一条三股珍珠项链。十四万,现在是十五万,现在是十六万,我紧紧地闭上眼睛。杰姬穿过白宫卧室朝我走来,她的衣服撒落在她的身后,珍珠项链卡在她的喉咙处,它们让她的裸体显得慑人心魄,仿佛从来没有哪个女人如此赤裸过,没被盖住的细珍珠项链与裸体形成强烈的对比,震撼着我的视觉。

房间里爆发出一阵掌声。我抬起头。第二个杰姬,正在注视着我,虽然她的眼睛间距太近,但它们还是很大很黑。她坐在隔一条通道正对着我的位置,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

“现在这件拍品批号是454A。”站在前方司仪台后的女人说。

这个穿着一身蓝色的杰姬没有移开目光。她认识我。她知道的。

“单股仿珍珠项链和耳夹。”

我转而不去理会仿版杰姬的凝视,将目光投向电视屏幕,上面是我记忆中我妻子跟我做爱时所戴的那条项链。也许不是同一条。也许是其他某条项链。她在我们的婚礼上也是戴了一条单股珍珠项链。杰姬戴珍珠时,就算穿着衣服,我也总能感觉到她的裸体。我盯着电视屏幕上的这条项链,它很可能就是我在无数个夜晚一再从记忆中提炼出来回味的那条珍珠项链,我现在的生活就是如此百无聊赖。我感觉到我自己有一瞬间在椅子上稍微直起了身体。我抑制住我的手,不让它伸向屏幕上她的珍珠项链的影像。我极度想要这些珍珠。

“起拍价是一万美元。”长脸女人说。

我大喊一声。我的喊声中充满痛苦,但同时有二十个人在喊,他们都在喊价“一万”,所以没人听到我。可能除了通道对面的杰姬。这条项链已经不可能是我的了。所有在这个地方的我的人生碎片都不可能再属于我。我朝右边看去,她还在盯着我看,那个薄嘴唇的冒牌第一夫人。她的嘴巴动了起来。

我站起来,转身,扔下竞拍牌,拖着我沉重的双腿朝前走,每走一步我的背都是一阵剧痛。两万。三万。竞拍者们的手不断举起来,挥着他们的竞价牌,节节升高的叫价一路追着我沿通道往前走。有人电话出价四万。前排有人出价五万。我摸摸她的那个地方,就是珍珠项链下面喉咙处的那块凹陷。杰姬挺直身体,光着身子舒服地坐在我身体的正中,我抬起手,把指尖放在她喉咙的凹陷处。我走出拍卖厅的大门,从一群连看都不看我一眼的记者中挤出去。我停下脚步,胸口上下起伏,痛感在我的全身蔓延开来,我扭头看着身后,就在记者们又要把我通过的缝隙合上的当口,我看到了她。她正朝我走来。穿着一身蓝色的杰姬一路尾随着我。

记者们的人墙有点阻碍了她,但我明白她很快就会走到这里。现在我希望主管的手下就在这里。我想要他们伸手挽住我的手肘,我想要他们对我耳语“这边走,总统阁下”,我想要他们把我带走,带回空荡荡的花园里,让我坐在一片阳光下,把心里各种奇怪的事情想想清楚。但看上去,我现在是孤身一人。通往正门的阶梯就在我的面前,但那里围着更多的记者,冒牌杰姬会及时替他们逮住我的。

我盲目地转向右边,沿着一条过道往前走,我低着头,试图隐没于人群中,面前又出现了另一道阶梯,坡度较缓,地上铺着油毡,两边有金属栏杆扶手。我伸手扶住它,朝下走了一级,耳朵里传来她的声音。

“请留步。”她说。

我停下来。

“我认出您了。”她说。

我转向她。

“但我并不想惊动您,导致您离开。”

她的眼睛非常美丽。深邃的咖啡色,就好比你竭尽所能为自己挖一个洞——一个埋葬你自己的长眠之所——挖到最深处看到的泥土,应该就是杰姬眼睛的咖啡色。我想要告诉她许多秘密。关于我自己的秘密。关于导弹发射井。关于一切。所有我知道的秘密。

“我想我在哪里读到报道说您死了。”她说。

在我听来,她的声音既迷人又讽刺。但现在她的眼神有点不一样,有点涣散。她穿得像我的妻子,我已经不在人世的妻子。

“我本来就不相信那个报道。”她说。

“好吧。”我说,努力控制着我那想要说出更多话的嗓子。

接着她说:“我看过您所有的电影。”

我的心里一顿。

“《愤怒的葡萄》是我的最喜欢的一部114。”

“谢谢,”我说,“现在你快回拍卖会上去吧。你一定得买些杰姬的珍珠首饰。”

她偏着脑袋听我十分认真地说出这个建议。

我转身背对她,继续沿台阶往下走。

“好的,”她在我身后说,“我会的。”

现在我走到边门外了,站在约克大道上。这里更安静一些。没人看我。我又是一个鬼魂了。我转身离开。我不知道自己是在朝哪个方向走。

但有一点我是确知的:我爱杰姬。我知道,因为在我内心,我记得她的手,她的头发,她的乳头,她的脚趾,她骨感的手肘和膝盖,她的鞋子、腰带和围巾,她的影子,她的笑声,她的呻吟,她的仿珍珠项链,她黄色的吉卜赛手镯,她戈朗姆牌115的银质心型糖果盘,她的镀银盐罐和胡椒粉罐。有人买到了我的高尔夫球杆。有人买到了我的雪茄盒。有人买到了我哈佛纹样的袖扣。有人买到了杰姬的单股珍珠项链,一条我也拥有的项链。而一个人所有这些永远不会消失的物品究竟有什么用呢?这些你一再翻出来、认真打量和触摸的东西。你用你自己的手去摸。或是在漫长孤寂的夜晚用你的思绪去摸。当然,这些东西都是爱的印记。在一个我们不知道如何彼此紧紧相依的世界里,我们试图守住这些东西。在一个死亡让人猝不及防的世界里,死亡是一种终极的遗忘,它让人害怕,于是我们试图铭记一切,以此来克服对于死亡的恐惧。于是我们一起在爱、和平与深深的恐惧中前行,我的美国同胞们,我和杰姬,还有你们所有人。我永远感谢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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