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宾馆的工作几乎一成不变。不知不觉间,小鸟叔叔已经成为最了解这座宾馆的人。玫瑰园发生虫害,漏电引发小火灾,来宾中有一人因为贫血晕倒,虽然发生了几件意料之外的问题,但他总是能够想出最好的解决办法。如何确定害虫的品种,如何记录配电盘的修理详情,急救医院的电话是多少,申请保险费的文件在哪里,就连餐具柜第几层有几个什么样花纹的咖啡杯,他都了如指掌。也只有他了如指掌。关系到宾馆的问题上,所有人都十分依赖他。
有业务往来的几个人对哥哥的不幸表示了哀悼。小鸟叔叔不记得自己曾和任何人讲起过家里的事,但大家都知道他终于孤身一人了。他们的哀悼不像青空药店的波波或是园长老师的大波斯菊那样有深刻的意义,但多多少少也给了一点安慰。
在半地下办公室工作,快到午休时,小鸟叔叔就会忍不住习惯性地看向时钟。时间一定是十一点五十五分。尽管已经没必要担心三明治会不会卖完,也没必要再去面包店买东西,更没必要踩着自行车急匆匆回家,但身体还是会不由自主地焦虑起来。
“啊……”
仿佛终于发现家里已经没有人在等自己回去了,他这才轻叹一声。剩下的五分钟,小鸟叔叔再次坐进椅子里,集中精神继续处理手上的工作。
午餐是在玫瑰园里吃的。走出露台,右手边有一个可以俯视所有玫瑰的凉亭,亭子里摆着一张非常适合休息的长椅。长椅很宽敞,弧度合适,坐上多久都不会感到疲劳。小鸟叔叔的午餐还是从面包店买的,已经没有非买三明治不可的理由了,所以会按照那天的心情,随意买一些热狗、巧克力面包或者汉堡包吃。
小鸟叔叔松开领带,弓着背咬一口面包,再就着盒装的冰牛奶咽下去。坡面平缓,最前面种着各种玫瑰。有的被支柱支撑着,有的颇有气势地开枝散叶,有的则将藤蔓缠绕在了拱门上,阶梯状的散步道将它们有序地切割开来。小鸟叔叔随意地浏览着。因为就在眼前,所以随意浏览。这时,还没有一朵玫瑰盛开。
面包很快就吃完了。小鸟叔叔将纸袋揉成一团拿在手里,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又发了一会儿呆。上午园艺师和清洁工人的工作就结束了,今天也没有接待客人的计划,宾馆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朝向露台的玻璃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穿过耀眼光芒,可以看见对面的沙发、暖炉和枝形吊灯的身影。二楼微微敞开的窗户中,蕾丝窗帘在微风中拂动。
停车场传来类似灰椋鸟的野鸟叫声,不过天空中并没有它们的身影。
“还是三明治最好吃啊。”
小鸟叔叔自言自语道,接着,将纸袋揉成更小的一团,踩碎了掉在脚边的面包屑。
来回家里的时间节省了下来,午休本可以过得更悠闲,但他还是提前结束了休息时间,回到办公室继续写起文件。
去幼儿园打扫鸟舍以外的时间,小鸟叔叔经常在图书馆里度过。那是一个坐落在文化馆二楼的小小分馆。他借的都是与鸟类有关的书。图册、照片集、科普书自不必提,哪怕和鸟类有一点点关系的,他也会把它们找出来依次阅读。出乎他的意料,书还挺多。既有教导如何拍摄野鸟的摄影指南书,也有一生都在研究变色文鸟如何交配的小学老师的传记,既有研究让灰鹦鹉听懂人话的报告,也有少年骑着天鹅去旅行的童话。孔雀公园的饲养员、关在单人牢房里与文鸟为友的死刑犯、偷猎者、鸽子料理专卖店的大厨、擅长模仿鸟类叫声的口技家……登场人物形形色色,十分精彩。
小鸟叔叔去的时候,馆里的人总是很少。柜台里侧有一个图书管理员,绘本区的圆桌上坐着两三个小孩,书架阴影里若隐若现藏着几个人。天花板很高,日光灯微弱,地板上有好几条裂缝,走上去会发出让人烦躁的声响。朝南的窗户上映出水渠边散步道上的绿植,公告板上张贴着新进图书的介绍,书本背面的分类标签都微微有些泛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小鸟叔叔站在书架前,浏览书本背面的标签就能立刻找到自己想找的书。想不想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本书里面得有“鸟”。即使封面上没有鸟,标题和鸟完全不相关,他的眼睛也从不会看漏。隐藏在书本深处的歌声从一页一页纸张的缝隙间渗透出来,他的耳朵捕捉到了它们,无一遗漏。选定一本书抽取出来,翻上几页,定然会出现鸟的身影。它们藏身于纸张之中,进驻这座图书馆以来尚未被任何人看到过,而今,雀跃着在小鸟叔叔的手中张开了翅膀。
“您借的一直都是有关小鸟的书呢。”
有一天,当他把新借的书放在柜台上时,图书管理员忽然说道。小鸟叔叔有些狼狈,手里紧紧攥着借书证,一时不敢看向声音的主人。
“您看,今天借的也是,《描绘在天空中的暗号》。”
图书管理员接过书,读出了标题。
“这本书是讲候鸟的吧?”
这时,小鸟叔叔才第一次看向图书管理员的脸。虽然已经来过很多次,但他从没有留意过图书管理员,也不知道自己和眼前的女性见过多少次了。不过至少,对方是准确地掌握了小鸟叔叔选书的喜好。
“是的……”
没有办法,小鸟叔叔只好点了点头。他从没想过会有人观察自己选的书,有些猝不及防,有些畏惧。
“不好意思,我也不会仔细观察每个读者借的书的。”
似乎看出了小鸟叔叔的慌张,她说。
“只是,几乎不会有人像您这样雷打不动,怎么说呢,就是您非常突出。”
她摸了摸《描绘在天空中的暗号》的书皮,微微抬眼,露出有些羞涩的微笑。
出乎意料,那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孩,甚至可以说太小。圆鼓鼓的脸颊上还残留着孩子的天真,随手卷起的工作制服袖口露出了白嫩的手腕。
“坐在这里,就很容易关注读者们会借些什么书。有个很有派头的老绅士借了《爱丽丝梦游仙境中的点心大辞典》,还有个上小学的男孩已经通读了希腊哲学系列。新书到的时候,我就会想象着谁会喜欢这本书,它又适合谁。预测对了,就感觉自己做了好事一样。然后某一次,我发现您借的书都是和鸟类有关的。”
她的口气仿佛在说,这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发现。小鸟叔叔只好含糊地用“嗯”“是啊”这样的词,敷衍过去。
“我一直很想知道这个鸟类规律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呢。”
图书管理员一边说,一边从小鸟叔叔手上接过借书证,在笔记本上记下书名、书号和读者编号。字迹很是工整秀气。
“您借的书,有些乍一看好像跟鸟类没有关系,那时候我就会担心。等书还过来,悄悄翻看里面的内容,寻找‘鸟’的部分。找到了,就放心了。”
与稚气的外表相反,她的声音里有着不会扰乱周围安静氛围的沉稳。绘本区的孩子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其他人都被书架挡住了身影。她一直没有把那本《描绘在天空中的暗号》递给自己,小鸟叔叔也只好继续站在柜台前。
“但是,今天好像没必要担心呢,这本书明显是讲候鸟的。”
她终于把借书证放在书的上面,递给了他。小鸟叔叔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只好默默地接了过来。
“我说,小鸟叔叔。”
图书管理员的嘴角洋溢着真诚的笑容,仿佛在说:因为你是小鸟叔叔,所以我就叫你小鸟叔叔啊。小鸟叔叔不禁轻轻地“咦”了一声。
“幼儿园的孩子都这么叫的吧?”
他轻轻点了点头,将图书证插进裤袋里,把书夹在了胳肢窝里。
“还书日期是两周后哦。”
图书管理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小鸟叔叔背对着她,走出了图书馆。
回家时,路过青空药店——它周日休息——无意间透过门口白色窗帘的缝隙向里面看了一眼,发现波波不见了。小鸟叔叔停下自行车,重新看了一遍。果然,哪里都没有装着波波的广口玻璃瓶。原本收银机旁边的位置,放着预防口臭的口香糖。
只是少了波波,这个地方和自己熟识的青空药店就有了区别,陌生得仿佛不是同一个地方。上一代店主死了,天花板上的装饰物和小鸟胸针也无影无踪了,到最后也没能变成小鸟胸针的波波们,等待许久,终是被抛弃了。
这正好证明哥哥的确是被波波特别选中的人,小鸟叔叔告诉自己。哥哥死了,所以广口玻璃瓶才被撤走。唯一有权从里面选择波波的人,是哥哥。把栖息在药店一角的小鸟们解救出来的,是哥哥。知道这个解救方法的,是哥哥。
小鸟叔叔再次骑上自行车,加快回家的速度。耳边回响起金属扣“啪嚓”扣上的声音,那是入殓时他把柠檬黄波波放进了白色篮子里。眼前浮现出哥哥颤抖着不停扣上、打开金属扣的手指,那是去语言学家研究室的火车上,当时母亲一直在旁边默默注视着。金属扣的声音,比棺材盖合上时的声音更加准确地说明了哥哥的死亡。
自行车的篮子里,放着刚刚借来的书,咔咔作响。
“还书日期是两周后哦。”
用力踩一下脚踏板,小鸟叔叔重复了一遍。声音消失在书页翻飞声和风声中,图书管理员的声音反而更清晰地回荡在他的耳边。想再听一下那声音,他更用力地踩起脚踏板。
坐在凉亭长椅上,小鸟叔叔把《描绘在天空中的暗号》放在膝盖上,想象着那些候鸟,它们遵循人类无法理解的秘密指引飞翔在天空中。它们的目的地,是不管怎样精心准备也无法到达的地方。尽管如此,却依然毫不犹豫地飞行,没有任何不满,失去生命也在所不惜。
他抬头望向天空。玫瑰园上方的苍穹中,只有两三朵白云舒卷在西风中,没有一只鸟的身姿。
“真是本好书。”
小鸟叔叔抚摸着封面,喃喃道。他的话全部散落在了地上,没有人听见,和面包屑一起。
那些候鸟的眼睛非常黑,一直黑到眼底深处,这是为了不看到任何多余的东西。那么映射在漆黑眼睛里的星座是怎样的形状呢,那些作为它们方向指南的星座?小鸟叔叔恳切地希望能够知晓,他总觉得循着那些形状应该就可以抵达哥哥的小岛。只有自己可以操纵的船和桨已经离开了,被洋流吞噬,消失不见了。如果现在还有一条通往小岛的路,那一定是在空中。只有小鸟们知道那条路该怎么走,只有小鸟们可以解开暗号。
小鸟叔叔再次仰望天空。天气晴朗,但远方山脊还是笼罩在薄雾中,看来是到过完冬的候鸟们准备回归的季节了。玫瑰园里,花蕾也一天天多了起来。
《描绘在天空中的暗号》中最让他惊讶的是:候鸟们结束迁徙终于平安抵达目的地——湿地、湖泊或者森林时,其实已经非常疲劳。它们几乎耗光了所有的精力,严重营养不足和体力透支,处于濒死状态。甚至会有捕猎者专门向这些候鸟下手。长期迁徙导致疲劳,本来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但不知为什么,小鸟叔叔的脑海里一直出现小鸟们筋疲力尽的身影,久久挥散不去。不管是幼儿园鸟舍里的小鸟,还是院子里的野鸟,他从没见过筋疲力尽的鸟。前者总是连示弱的机会都不给,就突然死去。所以他总以为它们是可以随时从不知什么地方汲取能量,永远翱翔在空中的生物。
哥哥应该是很熟悉筋疲力尽的小鸟。比如,身体不好睡不着觉的时候,他可能会想起那些在泥沼草丛中休息调整的候鸟。他可能会为那些到达目的地的候鸟祈祷,它们好不容易结束迁徙却连歇一口气的时间都没有,为了尽快恢复体力,调整剧烈的呼吸,简单处理受伤的翅膀,赶紧又上路去寻找食物。当然同时,他也会为终于完成的伟大迁徙献上尊敬之情。
小鸟叔叔翻开书,将眼前看到的几行字大声读了几遍。他觉得,这样出声的读法能更好地表现出对它们的敬意。渡鸦、金翅雀、虎头海雕、北红尾鸲。书中还登着几张照片。
“……长久以来,人们都认为候鸟迁徙只是遵循本能,与技术和智慧无关。但事实证明完全不是这样。无论看上去多轻松,迁徙都是一件极为困难的行为。太阳的位置、星座、陆地上的标识、风向、磁场,它们需要分析所有的信息才能找到正确的前进方向。它们一直在思考……”
这是一本很有些年头的书,看上去没有太多人借阅过。明明讲的是候鸟,书籍本身却只能长期停留在同一个地方,几乎处于假死状态,就这样被人遗忘。小鸟叔叔借的大都是这样的书。为了不惊扰那些候鸟,他温柔地翻动书页。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小鸟叔叔觉得哥哥似乎就是一只筋疲力尽的候鸟。他编织的语言与候鸟前进的方向是一样的。没有人知道它为什么会前往那个方向,会成为何种形态,会通往何处。一旦起程,就无法停止。即使是小鸟叔叔,也不能使其停止。
午休时间即将结束,还是没有小鸟的身影。小鸟叔叔继续朗读下面的文章,声音徒然地飘浮在空气中。
“您好,还一下书。”
“啊,您好呀,小鸟叔叔。”
前往图书馆的路上,小鸟叔叔一直告诫自己:她上次和我说话只是随兴所至,今天一定会装作不认识的。但图书管理员的态度却十分自然,他始料未及,窘迫地说不出话来。
“怎么样,这本书?”
“呃,怎么说呢……就是一本还蛮有深意的书。”
不敢看向图书管理员的眼睛,他望着她的手腕回答道。
“真好。”
在借书证和笔记本盖上还书章,她把《描绘在天空中的暗号》放进柜台一角专用的盒子里。动作轻柔,甚至透着点慈爱。当她的手指碰到书本的瞬间,那些筋疲力尽的候鸟们似乎得到了一丝慰藉,这让小鸟叔叔有些愉悦。
“然后,这次我想借这本……”
小鸟叔叔把这次要借的书放到柜台上。这是他借过的最厚的一本,装帧非常精美,讲的是专门制造、销售鸟笼的公司——咪棣商会的公司发展史。
“对不起。”
图书管理员道歉说。
“这本书不能借给您。”
“咦?”
“这本书是禁止外借的……”
仔细一看,封底的确贴着一张禁止外借的专用红色标签。
“不过您可以在图书馆中阅览啊。”
图书管理员微笑着说。
“啊……是这样啊。”
小鸟叔叔想回应她的微笑,却只能一如既往地低着头。
“这本书也选得很好呢。”
她把《咪棣商会八十年发展史》竖在柜台上,一边抚摸着书本轮廓一边说。
“居然会挑中企业发展史,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没想到。”
与两周前一样,她穿着朴素的工作制服,浑身上下透露着天真、纯粹和无邪。
“其实我有时偷偷猜,您下一次会借哪本书。”
“什么?”
“真的,当然,我只是一个人偷偷在心里想而已。比如这本书里藏着鸟,小鸟叔叔会不会发现呢?下周来的时候,会不会就借这本书呢?类似这样。困扰到您了吗?”
“没有的事。”
他慌忙摇了摇头。
“那真是太好了,我一个人随便乱想着好玩的,请您千万不要介意哦!”
当然,这不会困扰到我的,请自由想象吧,我并不介意。小鸟叔叔在心中喃喃自语。
“但我完全没有想到企业发展史这一类上。咪棣商会的‘咪棣’,是取自《青鸟》里的‘棣棣和咪棣’吧,我真是大意了。真不愧是小鸟叔叔啊!”
尽管没有猜中,但她似乎并不在意,反而显得非常高兴,哗哗地翻起《咪棣商会八十年发展史》,感叹般地轻声“呵”了一声。这本书躺在她纤细白皙的手指上,显得更加厚重了几分。
小鸟叔叔不是很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被别人称赞说“不愧是”。虽然不明白,喜悦之情却是无法抑制的。
“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多和鸟类有关的书,真是太让人吃惊了……原来,鸟儿们隐藏在很多我没有察觉到的地方,就像它们在我看不见的高空中飞翔一样。”
从企业史上抬起眼,她看向窗外。那里只能看见散步道两侧的绿色,天空在更加遥远的地方。
“过完冬的鸟儿们,终于要开始起程了。”
他说。
“……随着荷尔蒙分泌的变化,鸟类迁徙的欲望会越来越强烈。确定好飞行的方向以后,它们就会离开熟悉的土地。为什么要进行这样漫长又危险的旅行?它们从来不会产生这样的疑问,也从来不会感到不公。它们只是忠实地听从了内心的声音而已……”
他背出早已烂熟于心的《描绘在天空中的暗号》中的一段。书架间的几个读者露出惊讶的表情,向柜台这边看了过来。毫无疑问,眼前的图书管理员一定听到了他的声音。
她点了点头,再次露出微笑,将《咪棣商会八十年发展史》递给了他。
“空着的座位都可以随意使用。”
面对窗户的房间一角,摆着几张桌椅。只有一个孩子在阅读绘本,没有其他人的身影。
“谢谢。”
他接过书。
“请随意,小鸟叔叔。”
是啊,我是小鸟叔叔,他忽然想道。平时幼儿园的孩子也这样称呼他,他总觉得有些为难,但这个名字从她口中说出的时候,似乎就成了专门赐予自己的特殊标记。左胸上,仿佛戴上了一个闪闪发光的名牌一样。
不知什么时候后面排了个人准备还书,他总算从柜台前走开了。
“那个,波波……有棍子的糖果在哪?”
隔周周三,下班回家的小鸟叔叔走进了青空药店。
“啊,那个现在停产了。”
店主若无其事地说。早就猜到了这样的答案,因此也没有感到多大的失落。说到底,自己走进青空药店,其实只是想确认波波是不是真的已经不在那了。
“最近好像不流行了呢,那种糖果。”
之前放广口玻璃瓶的位置上有些发黑的印迹,毕竟放了那么久。取而代之的是预防口臭的口香糖,陈列在毫无特征的架子上,远没有广口玻璃瓶那样的存在感。柜台上弥漫着令人昏昏欲睡的气息。
“味道不是很好,包装纸也有点太土了。”
店主拨弄着白大褂开了线的袖口,嘀咕道。
难道你已经忘了吗?每周三,哥哥都会来买波波,哥哥用不起眼的包装纸做成漂亮的小鸟胸针送给你,难道你都忘了吗?
小鸟叔叔看了看天花板,又用手指抚摸广口玻璃瓶遗留下的黑色痕迹。不知不觉,店主已是半老徐娘,和杂货店时期的前店主基本没什么区别了。仔细算算,的确,从兄弟两人第一次来这家店起已经过去了四十多年。
“那,剩下的糖果怎么处理的呢?”
“当然是扔了,连同瓶子一起。公司那边说,继续销售已经停产的商品会有些麻烦。”
小鸟叔叔想象着波波们被装进黑色垃圾袋,埋没在残羹剩饭中,又被塞进垃圾回收车里的模样。想象着它们的棍子被折断,糖果变成碎片,没有剩下一丝甜香就这样消失不见的场景。他为那些无法成为胸针的可怜小鸟们祈福,庆幸自己当时早早地把小鸟胸针们从青空药店救了出来。
“明白了,那我先走了。”
他本来还想买些治疗肩膀酸胀的膏药,最终什么都没买,就这样离开了青空药店。
那天晚上,收音机里朗读了一篇小说,讲的是上个世纪欧洲某个遥远国家的故事。不管过多久,小鸟叔叔都不能习惯没有哥哥的夜晚。他努力模仿哥哥的样子,全神贯注地倾听收音机里的声音,却总是想不起“全神贯注”应该是什么样,时不时地看向哥哥曾经总坐的沙发。
哥哥只存在于矮柜上面的照片中。倚靠着母亲的照片,他带着腼腆却又耀眼的笑容看向这边。这张照片是在院子里拍的,当时哥哥刚为虚拟旅行把所有的行李都塞进旅行包,松了一口气走到院子里。是哪次旅行呢?邮轮环海之旅?喀斯特溶洞钟乳石观光?记忆有些模糊,小鸟叔叔想不起来了。照片前面整整齐齐地摆着九只小鸟胸针,柠檬黄打头,其余几只依次排列在后。
收音机里的朗读比小鸟叔叔的背诵要声情并茂得多。抑扬顿挫,充满张力,让人身临其境。正读到贵族夫人陷入不可告人的恋情中,让侍女将写好的信交给情人时的场景。为了避免信件被第三者知晓,信上的文字是用暗号写成的,只有他们两人可以看懂的暗号。
小鸟叔叔不禁想,这个世界上根本不会存在比鸟儿在天空中描绘的轨迹、比哥哥讲述的波波语更加绝对的暗号了。为了满足邪恶欲望而苦苦编织出的暗号,一定很快就会被解开。果然,按捺不住好奇心的侍女打开了信件,将里面的文字记录在石板上,开始了破译。
小鸟叔叔想起了站在柜台里面,安静聆听他背诵的图书管理员的身影。那时,她眺望窗外,就仿佛看到小鸟受到自己声音的指引,从空中飞过一般。自己只是将候鸟那本书中的内容原封不动地背了一遍而已,剩下的时间几乎都是她一个人在说话,但不可思议地,小鸟叔叔却觉得两人之间谈了很久。她说话的方式让人相信,那些洋溢在胸口无法很好表达的话语,她都是可以感知到的。就像一直以来哥哥和自己的对话一样。
她整理图书,清点读者归还的书并将它们一一放回书架,又将主馆送来的书一一做好分类。有些书放在读者根本看不到的地方,但她也是自然轻柔地对待。她关心每一本书,平等地对待每一本书。这时,她停下了手。书名?封面的图案?封底的触感?纸张发黄的程度?总之,有什么东西吸引了她,让她停下了手。她看了看目录,快速浏览前言,又翻了几页,接着,在书本的某个角落里找到了那只正用谁也听不见的声音歌唱的小鸟。小鸟没有任何特殊装饰,非常谦恭,却有着让人心驰神往的美丽歌声。她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嘴角扬起淡淡的笑意。
“快让小鸟叔叔找到你吧。”
她轻声说,为了不打断它的歌声,轻柔地合上了书。之后,她一直在柜台里面等待着小鸟叔叔来借这本书。
图书管理员与小鸟叔叔之间连接着一条秘密的航线,指引这条航路的只有小鸟。只有小鸟,可以解开两人定下的暗号。
小鸟叔叔调低收音机的音量,但朗读者的声音还是很清晰。每天,侍女做完自己的工作后深夜回到阁楼的房间,开始努力破解石板上的暗号。此时,夫人和青年已经陷入不可自拔的境地。某天晚上,侍女终于找到关键数字,成功破译了信件。信件上那些充满诱惑的文字让她既感到生气,又兴奋不已。当夫人再次将信件交给她时,她将写着幽会地点的部分改动了一点点。只是非常微小的改动,只是多加了一笔而已,这个恶作剧,却给青年带来了灭顶之灾……
这时,背景音乐逐渐加大,朗读者的声音缥缈起来,收音机里传来了“欲知后事如何,下周三同一时间请继续收听”的告知。
为了不让自己和图书管理员间的暗号被邪恶的破译者打乱,他狠狠地关上了收音机的开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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